阿斯蒙迪斯很早就关门了，白天摆在门前的黑板已经收了回去，白色的百叶窗将店里的风景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在门前经过时才能闻到些许咖啡的香味。这家店的营业时间很奇怪，一般来说是天亮了就开门，天黑了就关门，中午还要午休一两个小时。
看起来完全就不像是想赚钱的样子。
菲利亚城作为卡杜拉帝国的南方重镇，即便是入夜之后也不会执行宵禁，光是一排又一排的路灯就足以将大半个城市点亮。很多人说，夜里的菲利亚城才算是真正的菲利亚城，无论是上城区还是下城区都是这样。白天营业的店夜晚不关门，晚上营业的店一直开到白天。
魔法确实方便，但和大多数普通人都没关系。他们关心的往往也不是像“议会”或者“帝国”之类的过分遥远的话题，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城市，更不会突然产生“世界真大”之类的感慨。他们的世界就只有那么大，或许是一座城市，一条街道。
叶歌曾仔细地观察过这个世界，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就算没有所谓的“神明”，这里的人也能活得很好。因为魔法不仅能驱逐野兽，还能带来丰收。带来纷争的只是人类的本性，与任何恶魔都无关。最后，叶歌放弃了那些无趣的念头。
他对人类的斗争不感兴趣。他只在乎怎么得到更多的乐子，以及如何享受恶魔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便利。这才是他身为【欢愉】之恶魔应该考虑的事情，像是引发混乱或者收割负面情绪之类的事情顺手做一做就行了。如果支配世界能让他更轻松地达到目的，那他不介意一并完成。
可惜，他现在正端坐于高天之上，能望到的风景固然更多更远，仿若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但那样未免太过无趣，这样他的生活就不会有任何变数，再也不会有像薇娅那样的女孩，敢一边露出羞涩的表情一边毫不留情地顶撞他了。
他想，这一定是他还留有“自我”的明证吧。若是放任贪欲毫无节制地增长，很快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能为他提供欢愉的事物，身为恶魔的他便会因为无法满足的饥渴而消亡。也许上一任的【欢愉】恶魔也是这样死的，无主的位格便落到了自己手里。
“真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叶歌伸出手，触碰到天上的星和月，低头俯瞰着菲利亚城的风景。灯与灯好像将整座城市都联系在一起，喧闹的声音却完全传不到这么高的地方，远远望去就好像是用魔法阵勾勒出了遥不可及的理想乡。
叮当。
忽然，熟悉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打破了这份神圣的静谧。
“不要动。”
冰凉的触感抵在脖子前，悦耳的声音像是铃铛轻响。
叶歌睁开眼，看到有谁正用小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不到百斤的体重完全压在他的腰间，两手的手腕分别被对方的膝盖和另一只手按住。
“虽然我从来都不锁门，但是大晚上的私闯民宅可是会被判刑的哦。”叶歌完全不紧张，反而还有心情挪了挪脖子，免得真的被那把小刀划伤了。明明店门外正是灯火通明的夜，店里头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作为装饰的吊灯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了。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索菲跨坐在叶歌身上，轻声说道。她仍旧是那副学生的打扮，漆黑的长发垂落在肩旁，同样漆黑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反应那么快吗？那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劝我的？”叶歌忽然笑起来，“关心我就直说嘛，你还是那么的不可爱。”
索菲微微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拜托我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还我自由？”
“你当恶魔的契约是什么，过家家游戏么？”叶歌有些奇怪地问道，“既已签订的契约谁都不能违背，当初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是你执意要和我交换的。”
“可现在我后悔了。”索菲如此说着，放下了手中的小刀。她仍旧坐在叶歌身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抗拒着什么，最后再次举起小刀毫不犹豫地朝叶歌的眼睛扎下去。漆黑的夜里无人能看清楚她的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噗。
鲜血四溅。
很快，叶歌的身体失去了生息。
索菲站起身，完全不在乎身上所沾染的血渍，只是默然地看着叶歌的尸体。躺在沙发上的恶魔，眼眶中插着一把匕首，血流不止将他的脸遮掩住，看起来就像是举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我还以为你要多花点时间去做心理准备才舍得下手呢。是因为有那么一刻忽然就开始憎恨我了吗？”
叶歌的声音再次在索菲耳边响起，冰凉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的脸庞。但他的尸体仍旧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正发生在她的眼前。
“我不恨你。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当你决心要成为恶魔的时候，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现在只不过是在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而已。”索菲双眸轻阖，像是不忍心去看。
“好孩子。不过，不可以对薇娅出手哦。要是你一不小心杀了她，我会很难办的。”叶歌摸了摸薇娅的脑袋，温柔的动作就仿佛是在给家里的猫顺毛。
“她就值得你这么费尽心思么？因为她是阿斯兰特家族的人？”索菲忽然问道。
“有一半的理由是这样吧，另一半是因为她很有意思啊。”叶歌没有隐瞒的意思，反而是很坦诚地解释道：“她既骄傲又不傲慢，做事干脆却总是担心失败，挣扎着想要离开属于金丝雀的鸟笼，最后想要实现的理想也不过是再换个大点的鸟笼。真是太有意思了。”
“真是恶趣味。”索菲轻声道。她并不同情薇娅，也没有同情对方的必要。
“我倒是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向我屈服。这样，我就有更多的乐子可以看了。”叶歌无所谓地说道。
“我要回去了。这几天我不会再过来店里了。”索菲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眼衣摆上的血渍。明明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血腥的味道，此刻却还是觉得很不舒服，眼前的景象好像在扭曲。
“生气了？”叶歌搂住索菲的脖颈，低头在她的脖子上深吸口气，“嗯，是说谎的味道。你要对我说谎了，对吗？”
“……我没有生气。”索菲微微沉默，仍旧回答道。她忽然有些恍惚，想要下意识地依赖在这个人的怀里，但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无法再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片刻的安宁。血腥的味道涌上脑海，从未像此刻清晰。
“我讨厌不诚实的孩子。现在，你在想什么？”叶歌微微俯身，在少女耳边问道。
“我已经不想做这种事情了。你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我亲手杀死你，我好想说我做不到。”索菲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快要哭出来，“我做不到。已经不行了，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明明我也很喜欢你啊，为什么要这样做……”
“抱歉。是我错了。”叶歌温柔地替索菲擦拭着眼泪，将女孩抱在怀里，就像数月前所习惯的那般，“索菲·尤利娅是个坚强的好孩子。但是，在得到你的灵魂以后，我就逐渐对你失去了兴趣，内心变得更加饥渴。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令我感到厌倦了。”
“那现在，我有让你再多喜欢我一点吗？”索菲轻声问道。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因为你是属于我的，身体也好，灵魂也好。你的一切都属于我，就算哪天我对你失去了兴趣，也不会放手了。但就算是这样，也请你不要放弃我。原谅我这个无可救药的恶魔，那么轻易地对一成不变的世界感到绝望。”
“要是，哪天我也累了呢？”索菲闭上眼睛，默默地靠在叶歌的怀里。再一会儿，让她再多赖一会儿吧。那么点微不足道的贪心，是否也能被满足呢？
“那就放弃我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一如既往的爱着你，等我死了契约自然也就结束了。”叶歌轻易地笑了笑，脸上没有多余的遗憾。
他在追求着身为“人”与“恶魔”的平衡，在作为恶魔时毫不犹豫地作出决断，就算接下来要毁灭整个世界都可以满不在乎，唯独在面对这个自己费尽心思才得到的女孩时变得犹豫起来。
“真是残酷的契约啊。将我从泥潭里拯救出来，给了我些许温暖，却又要让我继续等待。”索菲回想起自己所签订的契约。那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般费尽心思地想要得到自己。诱人堕落的恶魔，只要给陷入绝望的女孩一根火柴，就能让她轻而易举地献出一切。
“后悔了？”叶歌问道。
“嗯。我后悔了。”她轻声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再和你签订完整的契约。四分之一就够了。”
“既已签订的契约谁都不能违背。”叶歌摇头道，“但是，仅此一次，我可以给你一个追加报酬的机会，就当做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他明白索菲的决意，所以不会再劝对方去放弃。说到底，或许是他自己也在满心期待，这个女孩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吧。
“至少，在看着我的时候只想着我一个人，要一直像现在这样喜欢我。这样的话，说不定我就不会后悔了。”索菲转过身，轻轻搂住叶歌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
她确信着自己喜欢这个人，喜欢他俊俏的脸上露出一成不变的笑容，喜欢他看向自己时满心欢喜的眼神。
她只是个从未被爱过的小孩，只要一根火柴便足够点燃整个人生。
“当然可以，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叶歌低头道，“可以请你再多喜欢我一会儿吗？直到天亮就好，在那之前我会收敛我的厌倦，像以前一样喜欢你。”
“嗯。渴求我吧，我也好想念你。”索菲呢喃道，轻轻咬住叶歌的嘴唇，像是在故意报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