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少年伏在黄花梨木案上,半边脸颊贴着摊开的《庄子》书页,面前的书页被泪水浸湿了一角,墨迹晕染开来,将“逍遥游”三个字化作了模糊的泪痕,旁边是半碗早已凉透的药汤,褐色的药汁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散发着苦涩的当归气息。
“宝姑姑……”秦钟抬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父亲病又重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仿佛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细微的颤音。。
宝玉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裙摆拂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案上烛光映照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诗笺,纸张已经有些发皱。上面潦草地写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字迹娟秀灵动,笔锋转折处带着女儿家特有的柔美,显然出自闺阁之手。
“墨雨给的?” 她轻声问道,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抚过纸面上被泪水晕开的墨迹。那褶皱处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摸上去微微发烫。
秦钟先是点头,随即又痛苦地摇头,这个动作牵扯到脖颈处的青筋:“我知道自己不该……父亲还病着,家业未振……” 他死死攥住腰间的羊脂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枚祖传的玉佩捏碎“可我控制不住……”声音里满是撕裂般的挣扎,像是两个灵魂在体内交战。。
屋檐下的雨滴声声入耳,像极了前世秦钟临终时更漏的滴答声。宝玉望着眼前痛苦的少年,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才华横溢却早夭的少年,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正是……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她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雨丝,却又重若千钧。
秦钟一怔:“什么?”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困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常做一个梦。"宝玉望向窗外的雨帘,目光悠远,”梦见自己是个公子,有个好友……和你很像。"她刻意隐去性别,只讲述那段被世俗唾弃的情愫,“他们在诗会上相识,因才相惜,因情相悦……”
秦钟渐渐听得入神,不自觉地松开紧握的玉佩。烛光下,那枚古玉泛着温润的光泽。
“后来呢?”他急切地追问,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后来他死了。”宝玉轻声道,眼前浮现出前世秦钟苍白的遗容,“死前最悔的,不是离经叛道,而是没能保护所爱之人。”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秦钟紧锁的眉头。
雨声渐歇,屋内只余烛芯轻微的爆裂声,偶尔有夜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秦钟的呼吸渐渐平稳,胸口起伏的节奏变得规律,他低头凝视腰间的玉佩,突然解下放在案上。白玉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嗒”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雨声中,少年的呼吸渐渐平稳:“这块玉……每次碰到它,我就会做些怪梦。”
宝玉的心跳如擂鼓,耳中嗡嗡作响。案上那枚玉佩在烛光下泛着青光,边缘参差不齐的裂痕与她袖中的碎玉如出一辙。
“这块玉……”他的指尖轻抚过玉面,在上面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每次碰到它……”眼神渐渐涣散,像是又陷入那个梦境,“我会梦到我爱上不该爱的人,最后害人害己……”声音里带着溺水般的恐惧,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突然倾身向前,双手握住秦钟颤抖的手指:“梦是反的。” 声音坚定如金石相击,“这一世,你既能守住真情,也能担起责任。”见少年茫然,她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爱本无错,但既然爱上某人,就要有守护的觉悟。”
秦钟眼中渐渐聚起光亮,像黎明前的星辰。
“就像这枚玉佩,”宝玉轻抚玉上纹路,“它教你看清内心,不是要你放弃所爱……”她突然将玉佩按在秦钟心口,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而是要你明白,真正的爱从不是放纵,而是让彼此都成为更好的人。”
秦钟眼中渐渐有了神采:“宝姑姑是说……我可以读书进取,也能……”
“只要你足够强大。”宝玉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强大到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这是她对前世的秦钟,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得满室通明。秦钟突然拿起玉佩塞到宝玉手中:“这个送给您。” 动作快得几乎称得上粗暴,像是怕稍一犹豫就会反悔。
“这怎么行?这是你祖传的……” 宝玉推拒着,却被他死死按住手腕,少年的力道大得惊人。
“它选中您了。”秦钟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像是顿悟了什么,“每次靠近您,它就会发热发光。”说着指了指玉佩内侧一个极小的“玉”字。
宝玉接过玉佩的瞬间,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病榻上的秦钟奄奄一息,却仍挣扎着要见宝玉最后一面。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着床幔,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哀鸣,但话未说完便断了气,眼角还挂着未落的泪。
记忆消散,宝玉发现手中的碎玉比前两块都要小,形状也不甚规则,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来的。边缘的裂痕参差不齐,似乎还有更大的部分不知所踪。
秦钟却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奇怪,给您之后,心里反而踏实了。”说着抹了把脸,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您说得对,我会考取功名,让父亲安心……也会……”,他羞涩地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保护好该保护的人。”
雨声渐止,唯有檐角残滴偶尔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宝玉将玉佩贴身收好,藏在最贴近心口的暗袋里,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她回头郑重道:“明日我让薛表哥来看看令尊。他认识太医院的人。”这是她能给的最实际的帮助,也是前世未能兑现的承诺。。
秦钟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触到膝盖:“大恩不言谢。”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坚毅的光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回程路上,云破月出。一弯新月悬在墨蓝天幕,清冷的月光照得满地积水如碎银铺就,每一步都踏出细碎的光晕。宝玉摩挲着怀中的碎玉,温凉的玉质渐渐染上她的体温,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又得一块碎片,忧的是那“更大的部分”究竟散落何方?前路茫茫,她该如何集齐所有碎片?
转过假山,竹影婆娑中,忽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前。月光下,林待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等了很久:
“这么晚,去哪了?” 声音比夜风还冷,却掩不住其中灼热的关切,那双凤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