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寅时三刻,贾府家塾的青铜铃铛便叮叮当当响彻院落。宝玉破天荒地在鸡鸣前就醒了,端坐在黄花梨木妆台前,由着晴雯给她梳头。晴雯睡眼惺忪地挽着发髻,手中的羊脂玉梳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几次险些从指间滑落。

“姑娘上学可真是比上花轿还积极。“晴雯嘟囔着,将一支缠枝白玉簪斜斜插入鸦青色的发髻,簪头的梅花苞随着动作轻轻颤动,“连老太太屋里的鹦哥都还没醒呢。”

“你懂什么。” 铜镜中映出宝玉姣好的面容,她正仔细抚平杏色衫子上的褶皱,闻言轻哼一声。

她对镜整理衣襟,杏色的衫子衬得她肤若凝脂,“这一世……”她突然住口,从镜中瞥见晴雯发间的碧玉钗已经不再闪烁奇异的光芒。

晴雯似有所觉,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玉钗:“姑娘放心,今日我跟着去学堂,绝不闹事。” 语气里透着难得的乖巧,倒让宝玉想起前世那个在病榻上还倔强补裘的丫头。

贾府家塾设在西跨院,三间敞亮的大屋,窗棂上新糊的明瓦透进充足的光线。窗外几株老梅正开得热闹,淡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粘在窗纸上,像是天然的窗花。宝玉到时,秦钟已经端坐在案前,腰背挺得笔直,正专心临摹《兰亭序》。见她进来,少年眼睛一亮,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低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宝姑姑早上好。” 他的声音轻软如羽毛拂面,带着几分羞涩。

宝玉在他旁边坐下,发现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崭新的湖蓝色直裰,腰间玉佩换了条更结实的五色络子。秦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耳尖微红:“父亲说,这是祖传的……”

话未说完,门帘一掀,带进一阵冷香。林待玉抱着一摞书走进来,发梢还带着晨露的湿气。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直裰,发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那玉簪通体无瑕,与他眉间朱砂痣相映成趣。看见宝玉和秦钟坐在一起,他脚步微顿,长睫低垂掩去眼中情绪,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到前排。

“林先生早。”秦钟恭敬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止不住的仰慕。

待玉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宝玉空荡荡的案上:“《论语》带了吗?”

宝玉这才想起忘带书了,正尴尬地绞着帕子,薛宝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猜你就没带。”语气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他大步走进,玄色靴子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将一套崭新的《四书章句》放在宝玉案上:“昨儿特意去琉璃厂挑的,注解最是精当。”书页间还夹着片银杏叶做的书签。

宝玉正欲道谢,却瞥见前排待玉的脸色更冷了,修长的手指将书页捏出几道细痕。正不知如何是好,贾代儒拄着蟠龙拐杖踱了进来,花白的胡须随着步伐轻轻颤动,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老儒生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却洪亮:“今日讲《大学》‘格物致知'……”说着翻开书页,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

宝玉悄悄环顾四周——薛宝琮坐得笔直,时不时提笔记录,听得认真;待玉垂眸看书,神色难辨,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了情绪;秦钟则不时偷瞄前排一个清秀的小厮,那是贾蔷的书童墨雨,两人目光相接时,少年耳尖微红。

这情形让她想起前世秦钟与香怜的暧昧。只是今生香怜不知去向,而墨雨……

课间休憩时,众人三三两两到院中透气。宝玉故意落在最后。果见秦钟悄悄往竹林方向去,墨雨正在太湖石后探头探脑地等候。两人隔着一丛翠竹低声交谈,少年俊秀的面庞泛起红晕,从袖中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给对方。

“看什么呢?”

宝玉回头,鼻尖差点撞上薛宝琮的胸膛。他站在身后,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忙摇头:“没什么。”

薛宝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少年慕艾,本是常情。”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宽容,却又隐含几分怅惘。

“可是……”宝玉犹豫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他父亲病着,家道中落,若再耽于……”

“你倒像他亲姐似的。”薛宝琮轻笑,从袖中取出封信,蜡封上印着太医院的徽记,“正要说这个。王太医与我有些交情,看了秦家老爷的脉案,开了个方子。”信封上墨迹犹新。

宝玉接过信,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薛表哥为何对秦钟这般好?”问完才惊觉唐突。

薛宝琮望向远处与墨雨说笑的少年,目光悠远,像是透过他看着什么人:“或许……是梦见自己辜负过这样的人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午后讲《孟子》,贾代儒苍老的声音在学堂回荡。宝玉听得格外认真,前世她厌恶经济文章,今生却明白这些道理关乎民生疾苦。当讲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她忍不住击节赞叹,腕上的金镯撞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

老儒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花白的眉毛高高扬起:“姑娘有何高见?”

“学生只是觉得,”宝玉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若为官者皆明此理,天下何愁不太平?”说着不自觉看向待玉,对方也正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代儒捻须微笑,皱纹里都透着欣慰:“难得姑娘有此见识。”这句夸奖引得众人侧目,薛宝琮含笑点头,待玉则低头继续看书,只是唇角微微上扬。

下学时,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飘起细雨。待玉撑开油纸伞,竹骨伞面绘着几枝墨梅,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宝玉身边:“一起走吧。”声音比雨丝还轻。

伞不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待玉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混着雨丝的清新,萦绕在鼻尖。宝玉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温度,心跳快得像是要跃出胸腔。

“昨日的话……”她鼓起勇气开口,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我当真的。”待玉目视前方,耳根却红得像是要滴血,“每一句。”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动人。

雨声中,宝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前世的林妹妹为她泪尽而逝,今生的林公子却说要当真……这转变让她既欣喜又惶恐。

转过回廊,忽见秦钟独自站在雨中发呆,连衣裳湿了也不觉。待玉皱眉,将伞往宝玉那边倾斜了些:“秦公子?”

秦钟如梦初醒,慌忙行礼,发梢的水珠甩出一道弧线。待玉将伞递给他:“你先用吧。”语气不容拒绝。

但回到住处,宝玉换了干衣裳,却坐立不安。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啪声响。她忽然抓起把伞:“我去看看秦家弟弟。”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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