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宗主道北侧,碎石道旁芙蓉正盛,只是一夜之间,那株千年老梅枯了半边枝。

  郁念归途中原本该避开这条偏径,只因主道被隔壁山峰的演武场雷阵封禁,才从此处绕行。

  刚转入林口,便闻风里裹着几声争语,断续而低,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挖苦。

  “陈师妹倒是清高,一句不回就走?”

“就是,她不是常去内峰吗,也不知是怎生讨好了哪个师兄……”

“啧,这副架子倒摆得足。若不是看你有点资质,我都以为是哪个青楼来的。”

“说不准,眼角那点颜色,倒真像染咒的后裔……”

陈咏枝抬眸,眼中那抹红静得瘆人,竟似在那瞬轻轻一动。

下一刻,一人只觉指尖灵息一颤,怀中玉佩“啪”地裂成两半。

她语气极轻,却寒如冰雪:“再挡,我就当你们在试招。”

她话说得平静,甚至礼数周全,可那一刻,那些人竟无一人敢当先开口。

  郁念足下微顿。

  他转过树影,见石阶边,几名同峰白袍的外门弟子横拦一人。

  那女子身穿素白练功袍,背脊挺得极直,黑发及腰,尾稍自然卷起,一缕红影荡在左耳后,显出颈线清瘦。

红瞳在雪色下像染透梅花瓣,静得像一潭湖水。

她神情极淡,仿若未将众人争语听入耳中,唯独眼角略有青痕,不知是刚受疾风还是昨夜未眠。

  陈咏枝。

上次别开后,在藏书阁几位弟子闲谈中恰好听闻了她于外门灵契试中仅以两式便将对手压下,被不少长老暗中提名关注。

  此刻她仅是静立枝下,未带曾随身携带的那把黑剑。

  记忆浮动间,许多细节一并袭来。

  和她切磋时即便不敌仍不落下风的模样,林中幻境时她替他拂雪披衣,半夜替他抄写剑谱,她脊背贴着山石,眼中疲意都压在平静下,却仍说:你若心烦,不如试试这一式。

  而今她仍伫立极静,神情淡淡,不辩一词。

  郁念眼神微沉,往前一步未动,手却贴上佩符。

忽然,风停了。

林间浮雪在半空凝滞,芙蓉花瓣随风一滞,仿若被某种无形灵压所摄。

那几人本还在讥笑,下一刻便陡然噤声,像是某种天生的本能——察觉到有什么危险正悄无声息地逼近。

有人喉头一紧,连灵识都不敢外放半寸,只觉压迫如雪崖垂落,动弹不得。

  “你们挡住她做什么。”

  他的声线在一息间落下,如雪落瓦片,冷而直。

  有人下意识抬头,便见一人立于阶下,黑衣乌发,长身玉立。

他并未言语,只是站在那里,手还未触剑,剑息却像雪水流动,拂过皮骨。

一人认出他来,神色骤变,语气一哽:“他怎么会——”

几人神色一滞,其中一人似是认出了他,眼中惊疑一闪,忙不迭地低头作揖。

郁念从不喜欢多言。

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每次出剑都听她的话,稳、准、狠。

久而久之,那些传言便从剑法极准,变成了“师尊试剑时唯一未被击退者”、“识海近乎无破绽者”。

外门弟子对这些消息向来敏感。

毕竟谁也不想在试炼中,碰上一个你连心识都守不住的对手。

“郁师兄……误会,咱们只是……问几句,问几句……”

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人拽了一把,那几人没再多留,脚步微乱地朝阶下退去。

风中花瓣掠过他们的肩,一人走得急,还踢翻了路边一块碎石,没人敢回头。

  陈咏枝低头,轻声道:“……谢。”

  郁念看她一眼,眉头略动,却未言。

他只是转身,道:

“随我。”

  素衣少女踟蹰半息,跟了上去。

  山道清冷,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半林,许久无人开口,她忽而先问:“你有没有觉得……近来宗里不太对。”

郁念微一偏首。

“最近主峰常有灵台震荡,到处都在传说魔障余波再起。”她声音低低的,“好像和宗主闭关将满有关。”

她说得很轻,却又像是在试图引出他什么反应。

郁念没有接话,他没听说过。

陈咏枝轻轻一笑,像是也没指望得到答案,忽然换了话题:

“你常走这里?”

“偶尔。”他道。

  她点头,不再追问,只将肩上落雪拍落。

红丝带因风扬起,又垂落至耳侧,衬得她眉眼清澈,红眸中映着夜林的冷光。

  他余光扫她一眼,终还是道:“你一个人下来,不怕遇到……这类人?”

  陈咏枝却只是道:“我本想自己能应对。”

  她说得轻,却并非逞强。

是她一贯的语气——沉静克制,如她的剑路,不锋不烈,却韧得极、出的准。

    陈咏枝侧头时,风拂过她耳侧,那抹红丝带轻轻一晃,仿佛静止在记忆某处。

那根红,束在她耳后,风拂时轻轻贴颈,红得像晚冬的梅。

郁念本不欲多言,可目光落在那丝带上,心中却泛起一点莫名的心悸。

他出声:“那丝带,很独特。”

  “是吗?”她怔了怔,垂下眼睫,没有接话。

片刻后才轻声道:“……小时候母亲说红色护身,我便一直戴着。”

她声音极平静,却不知为何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

似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她微微偏了偏头,将红丝带藏在了发后。

  郁念总感觉它很熟悉,想了许久还是没有记起,终究没出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山风微紧,林道上落叶打着旋掠过足尖。

他瞥见她鞋面被泥水沾了一角,便不着痕迹地放慢了半步。

  “你刚才在外门演武场,在练剑?”他问。

  “嗯,只是试试。”她顿了顿,“我在学新招式。”

  他略挑眉:“落凝七斩?”

  “嗯。你之前给我的那本书籍里学的。”

“用左肩沉了三分,招式看似拙,但更稳。今日我脚步虚,一看便是把重心压在剑势上。”

她说得专注,未察觉郁念已侧身略避,目光却停在她扬起的下颌线。

“于是我学着用意念注入再起势,虽然还差了些力道,但真的比之前好太多了。”

  她神色平静,略弯的嘴角却透出几分难掩的得意。郁念见状,眸光轻动。

  他声音放缓:“你学得仔细。”

话一出口,他指节轻捏佩符,垂眼不语,像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会对她说这种话。

雪枝微颤,风声吹过,却不知是谁轻轻避开了目光。

  “我只是......”她顿了一下,“希望不要被人说有天赋但悟性平平。”

  郁念不知为何又忽然想起,她曾被外门某位长老这样当面批过。

当时她一句没反驳,默默退出了整个场。

  “他们说的可能是错的。”

  陈咏枝似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说话,脚下一顿,目光扫过他侧脸,眸中浮出一丝复杂情绪。

郁念将那几页手抄灵式卷轴递过来时,没有看她,只是说:“还有这一招,是我之前在外山买到的。”

陈咏枝接过,指尖摩挲着纸页边角,轻轻合起。

她指尖轻摩纸页边角,垂眼半息,才忽然道:“……你就这么顺手帮人?”

郁念没答。

她从白袖中摸出一颗灵玉:“这是我最近炼的……”

郁念拒绝了,淡声道:“你留着练剑。”

她怔了下,忽而收回手,抬起头低声一句:“我这次……又欠你一笔。”

她嗓音极轻,不像质问,更像自语,只是那一瞬,她的红瞳中有一点隐隐的不甘,又仿佛,是一种被照见的心虚。

他看着她,不语。

陈咏枝却很快垂下眼睫,道:“你别放心上,我……会还的。”

  郁念身形微僵,脚下雪层碎裂一线。

眉头向前微动,却没有再回话。

  雪枝低垂,寒气淡薄。

陈咏枝看着雪枝垂落,神情一敛,语气微慢:“你最近是不是常梦到奇怪的事?”

  郁念抬眼看她。

  她声音平缓:“梦里总会出现一些地方,好像你曾来过;一些话,好像你说过。可一睁眼,又忘了。”

  郁念握住佩符的指节一紧,眼底闪过一瞬阴影。

  “……你怎么知道。”

  陈咏枝垂下眼睫,唇角仍带笑意,却不再多言。

  “我猜的。”她淡淡道。

  “你上回借我看的册子,我去藏书阁抄了一份后续。”郁念忽然道,从怀中取出一卷薄页,是他亲手描过的式图。

  她怔了怔,指尖碰触纸页时竟有些犹豫,似怕这份心意太重。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他低语道。

  她只轻轻回应:“嗯。”

  云静居灯火隐现,两人已行至门前石阶。

  陈咏枝脚步一顿,看着那片光影沉沉的庭院,缓缓道:“我不便再进去了。”

  她声音极轻,却极有分寸。

她知晓那是姜掌门和郁念的居所,一步之差,却是天与地。

  可她没退几步,屋中却传出极轻的木声,仿佛是谁将茶盏轻放。

  随之落下的,是一道轻得不可闻,却令人下意识心惊的女声——

  “咏枝既来,何不进屋避雪?”

她素衣立于檐下,白发垂肩,面容如初春雪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平静。

  是姜绾清。

  她的声音冷清克制,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安静。

  陈咏枝怔在原地。

  这一刻,郁念尚未反应过来,陈咏枝已缓缓抬眸,望向门内站定的素衣女子。

  她的红瞳在光中晃了一下,不是惧,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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