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和薛盼对视一眼,默契地把宝玉推到门前,两人做了个夸张的鼓励手势,便飞快地躲到不远处的假山后头,只露出两个憋着笑的小脑袋。
宝玉站在青石台阶上,只觉得双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使不上力气。手中的白梅是从梨香院外折来的,此刻似乎有千斤重,花枝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冰凉的雪水顺着枝干滑落,浸湿了她衣袖的滚边。
她下意识地攥紧花枝,连嫩刺扎进指尖都浑然不觉。她深吸一口气,竹叶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残雪的寒意涌入肺腑,却怎么也平复不了胸腔里那如擂鼓般的心跳。
正要抬手敲门,那扇青竹编织的门帘却突然从内掀起,带起一阵微风,卷着几片枯黄的竹叶飘飘荡荡地落在台阶上。林待玉站在门内,逆着光的轮廓显得格外清瘦,身上那件月光色的长衫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衣摆处绣着的暗纹竹叶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的眼中似有波澜,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但转瞬又归于平静,像是深潭表面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波动。
“宝妹妹有事?”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像是古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说话时,一缕未束好的发丝垂落在额前,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褐色。
“我……”宝玉举起白梅,花枝上的刺扎进指尖也浑然不觉,脑子一片空白,“这……这梅……”声音细如蚊呐,几乎要被竹叶声淹没。
待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白梅上,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最顶端的那朵梅花,指尖沾了些许未化的雪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随后他的视线又移回她脸上,目光深邃得像是要看进她心里去。那双眼睛如墨般漆黑,却又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宝玉慌乱的身影——发髻微乱,脸颊绯红,杏眼里盛满了不安与期待。
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薛盼压抑的偷笑。秦钟似乎捂住了她的嘴,发出一声闷响。待玉眉头微蹙,目光扫向声源处,吓得两人立刻缩回头去。
宝玉深吸一口气,胸前的金锁随着呼吸起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突然将白梅递到待玉面前:“我心悦你!”声音大得惊飞了竹梢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蓝天。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惊住了。脸颊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待玉更是僵在原地,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像是雪地里突然开出两朵红梅。
“前世今生,只心悦你一人。”宝玉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说完才惊觉失言,慌忙用袖子掩住嘴,“不是,我是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一阵风过,吹落竹叶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如柳絮般飘落。有几片落在待玉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定定地望着宝玉。
“宝妹妹。”待玉突然伸手接过白梅,指尖与她相触,冰凉的温度让宝玉一个激灵,“你可知‘心悦'二字的分量?”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落在宝玉心上。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带着淡淡的药香。
竹影婆娑,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宝玉望着这个前世为她泪尽而逝的人,喉头一阵发紧,眼前浮现出前世黛玉焚稿断痴情的画面——那瘦削的肩膀,那绝望的泪水……而今生,他竟成了清俊公子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她轻声道,声音有些发抖,像是寒风中的竹叶,“就像知道梅花开在寒冬,竹子四季常青。”说着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藏着通灵宝玉的碎片,此刻正隐隐发烫。
待玉的眼中似有星光流转,那光芒越来越亮,最后竟像是要溢出来一般。他忽然抬手,轻轻将白梅别在宝玉鬓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低声道:“明日家塾见。”这简单的五个字,却让宝玉心头绽开万千烟火,耳边仿佛响起了元宵夜的爆竹声。
她呆立在原地,直到待玉转身进屋,竹帘落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才如梦初醒。鬓边的白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混合着待玉指尖的药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她晕乎乎地转身,脚下像是踩在云朵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台阶。青石台阶上的积雪还未化尽,她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竹篱。看见秦钟和薛盼从太湖石假山后探出头来,秦钟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兴奋,竖着大拇指,笑得见牙不见眼;薛盼则用帕子捂着嘴偷笑,那双灵动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活像两个刚做完恶作剧的孩子。
“怎么样?怎么样?” 薛盼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提着裙摆飞奔过来,一把拽住宝玉的袖子来回摇晃,头上的珠钗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她仰着小脸,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林表哥说什么了?他是不是也……”
宝玉只是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下意识摸了摸鬓边的白梅,指尖触到冰凉的花瓣,才确信方才不是梦境。秦钟了然地拍拍她的肩,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帕子递过来,帕角绣着朵小小的梅花。宝玉这才惊觉脸颊冰凉,原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回房的路上,三人沿着小径慢慢走着。薛盼蹦蹦跳跳地在前头带路,不时回头做个鬼脸;秦钟体贴地走在宝玉身侧,时不时扶她一把;宝玉则恍恍惚惚,摸着鬓边的白梅,时而微笑,时而蹙眉。
路过一片梅林时,秦钟忽然停下脚步:“宝姑姑,你看。”他指着一株并蒂梅,“两朵花同生一枝,就像……“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宝玉望着那株并蒂梅,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诗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薛盼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听说,林表哥今早天没亮就起来了,在书房抄了一早上的《诗经》。”她眨眨眼,“你猜抄的是哪一篇?”
宝玉摇头,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了。
“《关雎》!”薛盼得意地宣布,“就是那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秦钟轻咳一声,示意她别再说了。但宝玉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爬上了脸颊。
回到住处,宝玉坐在窗前,轻轻取下鬓边的白梅。花瓣已经有些蔫了,但香气依旧清冽。她小心地将它夹在《诗经》里,正好是《关雎》那一页。
窗外,夕阳西下,将整个园子染成金色。宝玉摸着胸口藏着的碎玉,忽然想起秦钟腰间的玉佩。而待玉身上的碎片,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她想起待玉接过白梅时,袖口露出的手腕上似乎也有一道淡淡的青光,但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正沉思间,晴雯端着茶进来:“姑娘怎么一个人发呆?”她放下茶盏,好奇地打量着宝玉绯红的脸颊,“莫不是受了风寒?”
宝玉摇头,接过茶抿了一口。茶水温热,却浇不灭心头的那团火。明日家塾……她忽然期待起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