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氤氲漫过镜面,模糊了少年清瘦的下颌线,倒映出窗外一截枯死的石榴枝。
“方才别院里似乎有着个生面孔。”他忽然开口,指尖沿着红痣边缘画圈,琉璃珠在晨风里轻晃,将碎光洒在昨夜咳血的绢帕上,“穿青布衫子,跑起来像只惊惶的雀儿。”
“是老家表弟,给奴家捎些换季衣裳。”
我应和着替他卷起素纱衣袖,艾草汁浸透的棉帕触到他小臂新生的冰鳞。那些霜色晶簇正以诡异的速度蔓延,上个月还停在腕间的鳞片今晨已爬过肘弯,边缘锯齿状凸起刺破皮肉,渗出靛青色的血珠。我将染血的帕子团进袖笼,
铜镜突然发出“哒”的轻响,琉璃珠在晨风里打了个旋儿。
凉少爷望着镜中自己锁骨处初现的龙鳞纹路,忽然伸手按住被药气熏潮的镜面:“我出生时大姐姐已埋骨在了龙池山。”凉少爷拨弄着案头干枯的佛手柑,果皮裂开细碎的纹路,“父亲书房有幅褪色小像,姐姐耳垂的红痣总被虫蛀的洞挡住。”
他屈起覆着薄鳞的手指,冰碴从关节簌簌掉落:“二姐姐出阁那年雪特别大,我追到垂花门摔了一跤,她塞给我的松子糖也在袖笼里压成了黏浆。”铜镜边缘的霜花正缓慢吞噬着雕花,映出他脖颈上新生的鳞片。
药碗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菱花镜,他忽然用指甲刮擦镜面:“如今除夕家宴,二姐姐总要抱着哭闹的幼子,连我咳血时都腾不出手递帕子。”碎裂的佛手柑籽滚到锦褥边缘,“倒是鹭姐姐每日辰时来添炭盆的声响,比祠堂晨钟还准些,更像我的亲姐姐。”
“少爷折煞我了。”我蘸着药汁的棉帕停在鳞片边缘。那些青蓝纹路比上月又密三分,在皮下勾出龙鳞形状。
凉少爷忽然轻笑,呼出的白雾凝在镜面:“都说我受龙神庇佑,可你看这鳞片——”他屈起指节叩了叩臂膀,“倒像是被恶龙下了蛊。”
恶龙下了蛊……
药气裹着寒意钻进鼻腔时,我忽然想起前日的光景。那时支离尚未进府,我捧着晒好的艾草穿过垂花门,正撞见两个小厮蹲在太湖石后头嘀嘀咕咕。秋海棠的残瓣落在那穿靛蓝短打的肩头,他手里攥着半块桃酥,碎渣随唾沫星子飞溅:“那老道手里铜铃足有碗口大,檐角蹲着的黑猫都被惊得炸了毛!”
我往月洞门暗处挪了半步。穿灰布衫的那个往地上啐了口瓜子皮:“老爷当场摔了青玉镇纸,碎碴子溅到老道袍角上,人家连眉毛都没动——你猜怎的?那铃铛里突然钻出条银线似的玩意儿,唰地绕在老爷手腕上……”
铜壶沸腾的声响将思绪拽回厢房。凉少爷正用银匙搅动药汤,琉璃珠在腕间投下晃动的血影:“云游道长……”他忽然抬头,眼尾细碎的鳞片在晨光中泛起幽蓝,“父亲将人乱棍打出去了……”
凉少爷的声音一如其名,幽冷得像深潭。
“那道士说我的病需去龙池山寻一条白龙,父亲听到‘龙’字便掀了茶案,砸了那方他最爱的青玉镇纸……”
他面带笑意,仿佛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话。
“你可见过父亲这般失态?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满。”
小满,是少爷给家中那只黑猫起的名字。
西厢房忽地卷过穿堂风,案头《四海志异》哗啦啦翻动,停在绘着白龙衔珠的插页。凉少爷臂上鳞片骤然泛起幽光。
我慌忙抽手去关窗,瞥见支离正蹲在别院的廊角喂麻雀。
“少爷该用药了。”我舀起汤药的手有些抖,“这鳞纹……许是胎里带的寒症显了形,多喝药,把寒意发出来就好了!”
凉少爷就着我的手将药汁饮尽时,眼尾的细鳞泛着幽蓝光漪。他含住蜜渍梅子的瞬间,青玉案头竟莫名凝出了霜花。
“父亲摔镇纸时,碎玉划破了道长衣摆。”他忽然开口,梅核滚进唾壶的声音格外清脆。我垂首收拾药碗,看见釉面上映出他修长苍白的手指,“后来后来让浆洗房的张嬷嬷往城隍庙送了三钱碎银,权当赔那件道袍。”
铜炉腾起的热气在菱花镜面凝成水珠,镜中少年眼尾细鳞上的幽蓝色光泽愈发亮眼。
凉少爷用银匙搅动残药,冰晶在匙柄缀成细链:“今早庙祝替他捎来疯话,说什么我这病是叫龙气魇住了心脉。”
菱花镜边缘的霜花正吞噬着雕纹。
“还说什么龙脊滩的黑龙叫人斩了龙首,本该被献作龙女的姑娘也因此得了生计。至于那位屠了龙的少年,现下正在荆溪城中。”药雾在烛光里凝成扭曲的龙形,又倏忽散开,“那疯道士让我去寻他,说是只要寻得他,便有机会助我病愈。”
我擦着菱花镜的手骤然顿了顿,“龙脊滩”、“献龙女”、“少年”这几个词突然在脑海中叮当乱撞。碎瓷般锋利的字词划破记忆,溅起的星火竟将支离初来那日的画面烧穿……湿漉漉的铜钱串甩出的水珠,帮我添柴时掌心的老茧,连同他身上那些分明是被猛兽抓裂的旧伤,突然被这些字眼熔成滚烫的铁水,在思绪间浇铸出少年模糊的轮廓。
——这孩子与我有恩……
菱娘信上的字词,像是一股清泉,彻底洗去了模糊。
凉少爷并未注意到我的反应,他只是嗤笑着出声,“少年斩了黑龙救了龙女?这话本子都不敢瞎写的浑话,倒也难为那疯子说得真切。”
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将他的尾音碾碎在咳出的血沫里,那血珠落地竟凝成赤玉般的冰粒。
我赶忙轻拍凉少爷单薄的脊背,掌心下的蝴蝶骨硌得生疼。他咳出的冰碴在锦帕上凝成红珊瑚,映得腕间琉璃珠愈发妖异。待喘息稍平,我将他滑落的狐裘披肩拢紧,又往鎏金手炉添了两块银骨炭。
菱花镜上的霜花已爬满雕花窗棂,我拧干热帕子擦拭案头药渍,转而端起漆盘里的空药碗叮当相碰,我退到门边又嘱咐:“炭盆里新压了松塔,少爷且忍忍,这几日万万开不得窗。”门合上的瞬间,听见他裹在裘衣里的轻笑:“这般啰嗦,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别院被阳光染成胭脂色。
支离蹲在廊角石凳旁,掌心躺着些黄小米。麻雀蹦到他磨破的靴面上,啄食时翅尖扫过腕间铜钱串,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我绕过莲池向他走去,支离也注意到了我。
他抬眼笑时,睫毛上正沾着亮闪闪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