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慢些,当心噎着。”
我抽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他那清澈的模样总让人不免觉得怜爱。趁势我夹了一大段鱼肉压在了他碗头:“菱娘信里说你有恩与她,具体是何事?能不能说给姐姐听听?”
他扒饭的竹筷顿了顿,米粒从碗沿簌簌而落,“记不太清了。”支离眨眼时睫毛扑朔,将眼睛擦得更亮了,“许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灶膛里的火苗突然窜高,映得支离脸颊发亮。我攥着竹筷的指节泛白:“近日荆溪城都在传,说龙脊滩有位少年郎君斩了黑龙,救下献作龙女的姑娘……”
支离把啃干净的鱼骨丢进炭堆,溅起的火星落在他卷起的裤腿上:“知道。”他舔了舔指尖油花,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狰狞交错的旧疤,“那少年便是我,被救的龙女正是菱娘姐姐。”
竹筷“当啷”落在青砖地上的刹那,灶膛里爆开的火星正巧映亮了支离的瞳仁。
铜壶里的药汤突然发出沉闷的嗡鸣,悬在梁上的药材晃出细碎残影。支离弯腰拾筷时,系在手腕上的铜钱串撞到了滚烫的灶沿,最末两枚铜钱上的暗红斑块遇热竟泛起铁锈腥气。
他笑吟吟将竹筷在粗布衣上擦了擦,转而又递还给了我,全然没有在意到我异样的反应。
药香在凝滞的空气中结成蛛网,我望着少年腕间晃动的铜钱串,那暗红斑块正随着灶火明灭闪烁。“你既斩过恶龙……”我摩挲着手中瓷碗边缘的裂痕,小心地在肚肠中琢磨着词汇,“可曾知晓有关恶龙引起的病症?比如,身上长鳞……又比如,咳嗽能咳出冰渣子……”
支离咬着竹筷,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只会屠龙,看病我是不会的。”他摇着头,腕间的铜钱串随着其摇头的动作叮当乱响。
微风轻曳,檐角铜铃作响,梁上尘屑簌簌而落。
“不过,我虽不会把脉,倒也多少能嗅得龙的味道。”
支离眯起眼笑,瞳仁深处鎏金流转,恰似那只黑猫夜间蹲在烛火下时的眼睛。
更漏敲过三更时,明明才到秋分,西厢房檐角的铜铃却已诡异地凝满了厚厚的霜。我引着支离绕过耳房里打盹的守夜婆子,顺利潜入到了凉少爷的屋内。
推开雕花门的刹那,月光正巧漫过凉少爷裸露的脊背。青纱帐内浮动的银辉里。
“别点灯。”支离压低嗓门时,喉间滚过金石相击的铮鸣,他瞳中那抹金芒正随着凉少爷呼吸的节奏明灭。
凉少爷忽然在锦褥间蜷成一团,我分明听见锦背中传来鳞摩挲的窸窣声想,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咳出的冰碴坠地响得清脆。
支离抽动鼻翼凑近床帷,腕间的铜钱串叮铃作响:“有股梅花的味道……”他轻声嘟囔了句,小小的眉头蹙成了一团。
恰在此时,屋内的盆栽绿植突然结满冰花,整间厢房陡然漫起三尺霜雾。
“退后!”
青缎被褥突然拱起小丘,凉少爷侧卧的身形猛地蜷缩如虾。云锦面料在他弓起的脊背处绷出尖锐弧度,随着裂帛声骤响,三寸长的冰蓝龙鳍破褥而出,鳞片开合间霜雾弥漫开来。
支离反手将我推向屏风后,腕间铜钱串应声绷断。那几枚铜钱携着暗红血光钉入青砖,在凉少爷床榻四周结成赤色阵圈。他解下束发的草绳,继而又咬破舌尖将血喷在了上面,血珠在绳结处绽成赤色的符咒。
纤细的草绳沾血的刹那,竟似活了过来。绳索在空中陡然颤抖,倏地腾起,宛如游蛇般在半空中飞旋,缠绕着铜钱串起的阵圈迅速穿梭。铜钱孔洞间透出的暗红光晕瞬间连成一线,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朝着榻上的少年兜头罩下。
凉少爷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翻涌着极淡的银光。他背脊上的龙鳞如水波般开合,仿佛感知到了威胁,颈后突出的龙鳍猛然倒竖,仰颈长啸间,喉中滚出的已非人声,一股彻骨的寒意随之弥漫而出。
“束!”
支离喉间滚过金石相击的铮鸣。
草绳猛然收紧身躯,凉少爷脊背暴长的骨刺在捆缚中迸出冰晶。冰雾在绳网落下的瞬间骤然炸裂,寒潮顺着网隙疯涌而出,瞬间将屋内的空气凝固。屏风上绣着的云海被冻得硬梆梆的,纱帐飘逸的流苏结满冰霜,连悬在梁上的兰花也哗啦啦地坠落,摔成细碎的冰晶。
支离微微眯起眼,似是被这对峙激起了兴致。他指间捻着铜钱,袖口半敞,露出一道道交错着旧伤的新疤,像某种古老的图腾。
龙鳍微微震颤,显然在感知着束缚它的力量,下一刻,凉少爷猛地一挣,龙鳞间的寒气宛如决堤的潮水,一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轰——
交错的网骤然被冻住,下一瞬竟如蛛丝般寸寸断裂。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连地上的烛泪都冻结成了琥珀状。凉少爷眼中浮起细碎的银光,他的指尖微微弯曲,仿佛只要再用上一丝力气,便能挣脱支离设下的所有桎梏。
然而,支离只是轻轻地勾了勾唇角,那道被血染红的草绳再次游走而出,宛如燃烧的蛇影,幽幽地盘旋于铜钱阵之上。凉少爷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然被绳索牢牢缚住,龙鳍与骨刺竟在顷刻间被拖入皮肉之下,化作寻常的血肉,似从未出现过。
斗法的气息陡然消散,房间内的空气凝滞了一瞬,方才积蓄的寒意缓缓消融,连窗棂上的冰霜都随之渐渐散去。
待最后一枚鳞片缩回皮肉,草绳已化作霜色消解无踪。我扑到榻前时,凉少爷睫羽上凝着的薄霜正巧坠落,在锦褥上砸出半朵龙胆花的冰纹。
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床帷轻轻摇曳,带着凉少爷平稳的呼吸声。他依旧只是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受到方才异变的影响。但苍白额头沁出的薄汗却凝成了细小的霜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察觉到一股异常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上来。
回头望去,只见支离孤立在阴影中,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断剑,剑锋折断处的锈痕在微光下泛着森冷的暗色。
他的目光冷淡得如冻结的潭。
“他可不是什么被龙害了病。”
支离的声音依旧清澈,却又透出一丝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冷酷。
“他便是龙……”
对着凉少爷举起断剑的那一刻,支离阴冷尾音湮灭在突然响起的更漏声里。他腕间铜钱串不知何时已重新接续,最末两枚沾染上了凉少爷额间的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