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泥炉前扇火,支离正踮脚够梁上挂的腊肉,听见动静“哧溜”滑下来,衣摆扫落几粒晒干入药用的红枣。李嬷嬷眯眼打量这生面孔,烟杆往灶台一磕:“哟,哪儿来的俊小子?”
“是老家的表弟,来送衣服的。”我忙将支离拽到身后,他袖口露出的铜钱串让李嬷嬷眼神一晃,“我且留他小住几日解解闷。”
“倒是个机灵样儿。”她往药罐里丢茯苓,烟锅子往西厢房方向点了点,“昨儿半夜俺起夜,听见凉少爷咳得撕心裂肺的,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枯树皮似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鹭妮儿,少爷同你最亲,你得多哄他喝药。那孩子倔得嘞,总推说自己的病‘喝了药也不顶事’……”
支离蹲在灶角捡着被他扫落在地的红枣,低着头若有若无地嘟囔了一句:“我小时候喝药,姐姐常用糖渍梅子给我配着喝……”
“小郎君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似是把他的嘟囔当作了建议,李嬷嬷笑得眼尾皱成菊瓣,转头又戳了戳我额头,“前日大夫人赏你的蜜饯,别全藏着掖着,给少爷佐药才是正经!”
我连连应声,往药罐里添了勺槐花蜜。李嬷嬷嗅了嗅药气,忽地压低嗓门:“要说凉少爷这寒症,怕是从娘胎里带的——当年他被老爷抱回家那夜,天上飞着雪花,落了整宿!”她烟杆往房梁一指,“云缝里探出条银龙,鳞片雪亮得扎眼,绕着这屋檐盘了三圈才散。大伙儿都吓得直哆嗦,说是龙神爷来送祥瑞哩!”
“龙么……”我注意到支离闻言指尖一颤,一颗鸡蛋大的红枣“嗒”地滚进灶灰堆。他保持着半躬身的姿势僵在原地,睫毛上的灶灰扑簌簌往下掉,在鼻梁投下细碎的阴影。
炉膛里窜起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跃动,将原本琥珀色的眸子映成鎏金,连带着耳尖都泛起薄红。
“要我在……我就让它不得走了……”
他攥着衣摆的指节绷得发白,像是要把粗布上歪扭的针脚抠下来一般。
李嬷嬷笑得烟锅子直打颤,烟灰簌簌落在粗布鞋面上:“傻崽子!龙池山顶的老龙潭听过没?当地的老一辈都说那里住了条神龙——”她将烟灰倒在地上,用脚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漩涡,“老龙潭的潭水深得能通东海的龙宫,恁这小鸡崽子凑近了,怕是要被龙神爷打个喷嚏掀进潭底!”
对于李嬷嬷的玩笑话,支离只是淡淡一笑,蹲身拾起最后一颗滚落的枣子,起身时衣领被灶火烘得松散开。我正欲将竹篓递去,因着比他高过一头的缘故,目光恰巧落进他松垮的领口。他只是浑然不觉地扯开领口扇了扇风,旧疤便彻底曝在潮热的药气里。我捏着竹篓的手指蓦地收紧,那些深浅交错的伤痕竟非寻常刀剑所留,每道爪印边缘都生着锯齿状晶簇,恍若冰棱刺破皮肉。最骇人的是肋下一处陈年旧伤,鳞状结晶已与骨肉长在一处,随呼吸起伏时闪烁幽光,仿佛皮下埋着千百片龙鳞。
我抢在李嬷嬷注意到前一把扯紧他衣领,顺势抓了块茯苓糕塞进他嘴里,“瘦得跟竹竿似的,真叫龙叼了去,我找谁要去?菱娘能把我生撕了当柴烧!”
庆幸的是李嬷嬷正盯着药罐出神,没有注意到支离身上的异样,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将烟杆的雾气染成淡金:“凉少爷如今垂眸的神态,活脱脱是大小姐隔着十五年投胎回来了……连耳垂上那颗红痣都一模一样。”
药罐“咕咚”一声沸响,惊得她烟灰落在襦裙上。她赶忙用手去掸,一边掸一边从喉头滚出重重地叹息叹息:“大小姐命苦啊……那年往龙池山敬香遇着山崩。那泥石流冲垮了小半座山,俺们刨了三天三夜……”她枯枝似的手指摩挲着竹篮边缘,忽然压低嗓门,眼尾斜挑着支离,“偏巧半年后老爷抱回个娃娃,说什么远房过继——恁瞧瞧凉少爷耳垂那颗红痣,同大小姐分毫不差!俺看呐,保不齐是老爷年轻时在外头惹的孽债!”
蹲在灶前添柴的支离被烟杆戳中肩头,茫然抬头时鼻尖还沾着灶灰。李嬷嬷嗤笑一声,烟灰簌簌落进药罐:“恁这小郎君生得俊,赶明儿长开了,怕是要学那些浪荡子祸害姑娘!”
支离不明所以地朝着李嬷嬷眨了眨眼,眼睛亮堂堂的,清澈的就像一汪池水。我见状一把抓起灶台上的枣子砸向李嬷嬷,“您老可别逗他了!老拿荤话逗雏鸟,当心佛祖罚您下辈子投胎做灶王爷的烧火棍!”
李嬷嬷笑得烟杆险些脱手,火星子溅在支离衣摆上:“是俺为老不尊喽!”她弯腰掸了掸灰,“说到投胎转世……凉少爷和大小姐那可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用袖口抹了把脸,褶皱里带着水光,“尤其是那双眼,跟浸在老井里的大月亮儿似的,漂亮得教人心慌……”
檐角铜铃忽然急响。
我抬头望去,凉少爷正倚在西厢楼栏边,素白中衣被晨风吹得翻飞。他垂眸望着远处不知名的虚空,指尖缠绕的红绳上琉璃珠轻晃——晨光穿透珠芯那抹游动冰蓝的亮色,在朱漆栏杆投下细长的影,像一条蛇正无声吐信。
支离不知何时立在了我身侧。
他仰头盯着凉少爷的侧影,唇边常挂的稚气笑意倏地褪去,眉峰蹙成两道锋利的棱。晨光漫过他尚未长开的轮廓,竟在睫毛上凝出霜色,那一瞬的神情恍若深潭下的暗礁,嶙峋得近乎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