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把那件白狐裘大氅取来。”宝玉掀开锦帐,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薄雾,“再备个手炉,要紫铜鎏金那个。”
晴雯揉着眼睛过来伺候,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姑娘真要今日去?这天气……”
“和秦小爷约好的。”宝玉系上大氅的银丝带,指尖被冰冷的缎面激得微微一颤,“他初来乍到,总该带他见见世面。”说着望向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刚出院门,寒风就夹着细碎的雪粒扑面而来。宝玉眯起眼睛,看见穿堂下立着个清瘦的身影——秦钟穿着月白色锦缎棉袍,腰间系着那块玉佩,在阴沉天色中泛着幽幽微光。见宝玉来了,他眉眼一弯,呵出的白气在面前散开,像朵转瞬即逝的花。
“宝姑姑。”
宝玉将手炉递给他:“怎么不多穿些?"”
秦钟摇头,发梢已经沾了些细碎的雪粒:“我不冷。”却还是乖乖接过手炉。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庵里去。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旁的梅花刚冒出花苞,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秦钟却兴致勃勃,不时停下看这看那,鼻尖冻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这株老梅少说有百年了。”他指着一棵虬枝盘曲的梅树,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长物志》上说,赏梅需‘疏影横斜水清浅',可惜京城少水……”语气里满是读书人特有的热忱。
话音未落,一滴冰凉的雪珠落在宝玉鼻尖。抬头看时,原本细碎的雪粒已经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转眼就给园子披上一层素裹。
“糟了。”宝玉拉着他加快脚步,绣鞋陷在积雪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这雪要下大。”
刚到山门前,积雪已经没过脚踝。妙玉的徒弟静心迎出来,灰色的僧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二位施主,师父正在静室闭关,今日不见客。”
宝玉失望地叹气,睫毛上沾的雪花随着这个动作簌簌落下:“何时出关?”
“少则七日,多则四十九日。”静心递上两个油纸包,包裹上还带着体温,“师父早备下了梅花香饼,说是若宝姑娘来,便赠予品尝。”
秦钟好奇地接过油纸包,修长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刚打开就闻到一缕冷香,与寻常点心大不相同,倒像是将整个冬天的梅香都浓缩在了这一方糕饼里。他正要道谢,一阵狂风卷着雪片扑来,差点掀翻油纸包,吓得他慌忙护住。
“快回去罢。”宝玉替他拢紧斗篷,发现他肩膀已经冻得僵硬,“这雪越发大了。”
回程比来时艰难许多。积雪已经没过鞋面,每走一步都要费力拔脚。秦钟的锦靴很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却还强撑着说不冷。宝玉不由分说解下大氅裹住他:“叫你多穿些,偏不听!”
秦钟刚要推辞,突然脚下一滑。宝玉急忙去扶,两人却一起跌坐在雪地里,溅起的雪沫落了满身。手炉滚出老远,炭火在雪中熄灭,冒出一缕青烟。
“对、对不起……”秦钟慌忙要起身,却因玉佩勾住了宝玉的衣带,又跌了回去。近距离看去,他眉心的朱砂痣红得惊心,睫毛上沾着雪花,一颤一颤的,像是振翅欲飞的蝶。宝玉突然想起前世那个夭折的少年,心头一紧,不由伸手拂去他发间的雪粒。
“宝姑姑……”秦钟耳尖通红。
好在小厮们及时找来,提着灯笼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他们,将两人护送回府。贾母见他们狼狈模样,又心疼又好笑,忙命人熬了姜汤来。
“老祖宗,”宝玉趁机提议,捧着姜汤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秦家弟弟学问极好,不如让他和我们一起上家塾?”
贾母沉吟片刻,手中的沉香念珠转了几转,看向刚进门的王熙凤:“凤哥儿觉得如何?”
王熙凤抖落大氅上的雪,玄狐毛领上沾的雪粒簌簌落下:“正是该读书的年纪。依我说,连宝妹妹也该正经念几天书。”
“胡闹!”贾母笑骂,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姑娘家上什么家塾?”
“老祖宗不知,”王熙凤意味深长地看了宝玉一眼,凤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宝妹妹近来对学问上心得很,前儿还问我《贞观政要》呢。”
宝玉暗赞王熙凤机敏。果然贾母听了,又惊又喜,手中的茶盏都放下了:“既如此,就让秦哥儿和宝玉他们一道上学。只是宝玉须有嬷嬷跟着,不可乱了规矩。”
正说着,外头传薛家表少爷来了。薛宝琮进门,发梢还带着未化的雪,却掩不住一身清贵气度。
“听说宝妹妹跌雪里了?”他解下大氅递给小厮,露出里面靛蓝色的直裰,“我带了上好的紫苏膏,专治冻伤。”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盒,递到宝玉面前。
宝玉道了谢,忽然灵机一动:“薛表哥,秦家弟弟还没去过你那儿呢。”
薛宝琮会意,向秦钟拱手:“秦公子若得闲,不妨去我那儿坐坐。刚得了幅李龙眠的《罗汉图》,正好请教。”声音温润如玉,与窗外的风雪形成鲜明对比。
秦钟惊喜地睁大眼睛:“可是画《五百罗汉》的李公麟?”语气里的雀跃藏也藏不住。
三人说定明日去赏画,贾母也乐得他们亲近,吩咐厨房多备些茶点。唯有林待玉坐在角落抚琴,始终不发一言,琴声却愈发清冷,像是与室内的暖意格格不入。
次日雪停,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宝玉带着秦钟往梨香院去。路过一片竹林时,忽闻笛声幽咽,如泣如诉,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
秦钟驻足倾听,眉心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格外鲜明,像是雪地里的一滴血。宝玉轻声道:“是林表哥。要去打个招呼么?”
秦钟刚要点头,笛声却戛然而止。林待玉从竹林中转出,一袭月白长衫,面色比雪还冷:“宝妹妹好兴致。”
宝玉心头一跳。待玉从未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话,那眼神像是带着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林表哥……”她上前一步,绣鞋陷进积雪里,“我们正要去薛表哥那儿赏画,一起么?”
待玉看了眼秦钟,目光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不扰你们雅兴。”说罢转身便走,竹叶上的积雪被他衣角带落,簌簌地掉在地上。
宝玉呆立原地,胸口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又酸又疼。秦钟小心翼翼地问:“林……林先生是不是讨厌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他性子本就清冷。”薛宝琮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梨香院门口,手里捧着个手炉,热气氤氲,“进来吧,茶要凉了。”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薛宝琮的住处陈设清雅,多宝阁上摆着几件古玩,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正中案几上果然铺着幅古画。秦钟一见就忘了拘束,凑近细看,不时发出惊叹,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这笔法……这衣纹……”他手指虚描着画中线条,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薛宝琮眼中闪过赞赏,亲自为他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三人赏画论艺,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窗外的雪地染上一层金色。临走时,薛宝琮突然问秦钟:“秦公子可愿每日早一个时辰来?我有些藏书,或许对令尊的病症有益。”语气诚恳,没有半分施舍的意思。
秦钟父亲常年卧病,这是他的心病。闻言立刻红了眼眶:“薛先生大恩……”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回程路上,秦钟一直絮絮说着薛宝琮的学识与慷慨。宝玉却心不在焉,眼前总浮现林待玉冷若冰霜的脸,和转身时那一抹决绝的背影。
“宝姑姑……”秦钟突然停下脚步,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您是不是……心仪林先生?”
宝玉耳根一热:“胡说什么!”声音却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我看得出来。”秦钟微笑,眉心的朱砂痣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您方才路过竹林时,眼睛比看画时亮多了。”语气笃定,像个看透一切的小大人。
宝玉正要否认,忽听身后一声轻笑。薛盼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捻着支红梅,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宝姐姐害臊啦?”原来她一直悄悄跟着他们。
此刻蹦到宝玉面前,狡黠地眨眼:“林表哥方才在亭子里发呆,把《论语》都拿倒了!”说着还做了个倒拿书的滑稽动作。
宝玉心头一跳。薛盼又凑到秦钟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少年掩嘴轻笑,眉眼弯成月牙。
“你们……”宝玉羞恼交加,脸颊烧得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
“宝姑姑,”秦钟正色道,眼中却带着笑意,“人生在世,当勇抒胸臆。这是我父亲常说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像个饱经沧桑的老者。
薛盼拍手附和:“正是!走,我们陪你去找林表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着宝玉往潇湘馆去。路上薛盼还折了支白梅,硬塞到宝玉手里:“拿着这个,就说……就说请教他咏梅的诗!”笑得一脸促狭。
宝玉无奈,只得应着他们,向待玉那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