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似乎又恢复了往常模样。

  他依旧每日午后去山后练剑,风雪交替中走每一式静观,剑势虽仍拘谨,却逐渐凝稳。

  绾清峰的钟铃未再响动,她亦不曾多问。

  他便当她未察,而她,果然未问。

  几日里,郁念照例替师尊研磨制符、清理药炉,亦替她浇过那株开得极迟的青莲。

  她近来嗓子略哑,夜间咳得轻微,他便常备青竹白茯、浮甘草露,煎好后留于窗前桌几。

  第二日她醒来,总会喝完,不会多言。

  她也从不问是否合口。

  郁念只是记下药量轻重,每次略改一分。

  陈咏枝在此间倒来送过一次药书,本想与正在忙活的郁念聊几句,终究没说出口。

  她的背身走远后,盼首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那日郁念正抄一页古卷,青灯昏黄,眉眼沉静。

  他身前的佩符,因屋中温度略高,轻垂至肩,静如死物。

  再一日是霁日,郁念随她下山赴例行的宗门峰会。

  途中,她未唤剑舟,只道:“天气好,走路也罢。”

  他便陪她一路自林道步行至主殿。

  途中她偶尔停步摘枝,她手冷,他便握住她取果时冻得泛红的手。

  她未拒。

  只轻声问他:“觉得今日风色如何?”

  他想了想,道:“比昨日暖。”

  她轻轻一笑:“你果然分得出。”

  再无多语。

  她始终如此——温柔、克制、不张扬,只是他颈侧的缠绕从未消失过,那种感觉,像是在时刻提醒着自己什么。

  郁念日复一日将茶煮好,将香换新,将她未吃完的药收起,将她衣袖上的灰弹落。

  绾清峰没有什么波澜。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半个月。

  有一日,他夜半醒来。

  梦里似有人轻声问他:你心中之欲念,可否自己选择?

  他惊醒后,并未再眠。

午后云动,浮云宗东侧的青石道上起了风。

  郁念奉师尊之命前往宗门内堂交还月前多余的灵石俸禄。

  正途走得极慢,石阶一路延至主堂,他却在偏南的小道前略略停。

  此处并非他常行之路,却因山风疏缓、落叶稀疏,常有外峰弟子于此讲习歇脚。

  今日亦然。

  不远处的玉亭下,聚着数名蓝衣宗门弟子,听一名语声沉稳的青年讲术。

  郁念未曾靠近,却在走过旁枝小径时,隐约听得几句。

  “……你说那术也传到了三灵天域?”

  “断思宗余孽不少,这些年借尸还魂之法传得极快……我师兄说最近有人在边域发现过魂缚痕迹。”

  “那不是早年魔教用的禁术?听说主控者一旦入心识,副识就……”

  声音未落,几人齐声轻笑,却掩着语意,话锋被山风裹散。

  郁念脚步顿了一息。

  魂缚二字并不陌生。

  他曾见过此词,在浮云宗旧术录中翻过,却因篇幅残断未深究。

  今日听到这词,却觉识海眩疼,他抚着额头捏了捏。

  他没听全,只捕到一语残词:“……红绳术,就是魂缚变形吧?”

  “傀、红绳、锁念……本就一系,只看施术者愿不愿明言罢了。”

  “你说真的有宗门还在用?”

  “谁知道呢?”那人轻笑,“不然你解释解释,为什么有的弟子修为不高,却完全没有逆念?认主顺得连心识都不敢浮动。”

  “那是天性温顺吧。”

  “我去——若真温顺的心识,早该死在识劫前了。”

  众人笑了几声,转回术例正题。

  郁念未走近,亦未露声色,只淡淡扫了一眼亭中几人,便转身循旧道而去。

  可他耳中那几个字,像沉水珠滴入静湖,久久未散。

  ——红绳术。

   ——魂缚。   

   ——不敢浮动的副识。

  他回想起自己许多次临睡前的:在她话落之前已应声,在她尚未伸手时已跪坐。

  可为什么这些想法来的那么快?快到,他自己都未曾思考。

  他不愿深想。

  主堂在前,郁念将灵符草图交还后,便往回走。

  夜风带着微凉的药香,从山道缝隙间吹来。

郁念走得极慢,脚步踏在浮云宗主路的青砖上,连落叶声都未惊动。

  转过主峰西侧时,他不经意抬头,视线落在远处的藏书阁。

  那座塔依旧高耸,七层静默,灯未熄,青铜纹路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冷光。

  他停了一下。

  原本只是一眼,脚步却像落入了风里的泥,动不了了。

  他记得这条路是可以通往峰后藏书阁的捷径,曾因送符才走过几次。

  可今晚,他并未有其他事...

  藏书阁的大门未锁,唯有灵识流光在两道门柱之间轻轻跃动,如水光一般斜洒。

  他走近几步,站在第七阶外。

  他没有举步登阶,只是抬眼望着那门后的幽暗,像在透过木门,看一段极遥远的往事。

  很久以前,他也站在这样的位置。那时她在他身侧,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说:“有些书,知道太早,只会扰心。”

  那语气轻得像风,听不出拒绝,却不容反驳。

  如今,他已不再年幼。

  可脚步,许久没有往前。

  不是不想进去。

  只是,他仍记得她那句话时的神情——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里,有压不住的意味。

  他站了一会,心绪翻动,缓缓退了一步。

  不是回避,只是知道现在的他,还不能让心,动摇得太明显。

  那细绳贴在他后颈未动,却仿佛能听出他每一道气息的轻重。

  他又退了一步,站了极久。

红绳贴在后颈,未动,却像是等他下一个念头。

他缓缓抬脚,没有跨进藏书阁,而是站在门前的青砖上,久久未动。

就在那一瞬,他像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松动了一下。

——于是他进了门。

  那模样像是嘲弄自己的迟疑,又像是安慰那未出口的好奇。

  藏书阁管事那老头子见他身着内门的黑衣,也未多问,只点头放行。

  他入阁后第一眼看到的,并非所求旧卷,而是灵识术一列中,那一卷冷灰玉简,名为《心丝缚·禁印篇》。

  他没有立刻取下。

  他只是立在那简前,沉默地望了它极久。

  那玉简没有任何异象,静置于第三列最末处,不起眼,不发光,甚至落了薄灰。

  但他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她说话时的声音:

  “你心识不稳,我替你压着些。”

  她说得极轻,不带情绪,也未解释缘由。

  当时他刚破结灵,识台不稳,是她替他束的那条红绳,从那日起,他夜里再也没有失控过。

  他也从未再怀疑过自己。

  可那真的,是他自己吗?

  藏书阁一层未有旁人,他抬头看了看光影,推测管事应在偏阁清点,他遂悄然提步。

  通往上层的楼梯虽未禁行,却极少有人登临。

  第二层多是古残术录、史略断简,需以识力读取,不通灵者难解。

  他走得极轻。

  步上玉阶时,他忽觉颈后一震,那红绳未动,却似乎被什么激起微光,他下意识侧头,却见书墙处有一道流光一闪即隐。

  像是某卷玉简被灵识触动,又像是某种回应。

  他静了片刻,继续前行。

  二层极冷,书简封印极多,郁念未敢轻触,直到他走到最东角的一排简架,才再次看到想看的那些字样。

他原本只是扫了一眼,就像看看而已。

那本名为《断思宗·历书篇》的简卷,可偏偏那卷冷灰色玉简就在最末一排,书脊断了一角。

他只是抬手要拂去上面的尘,却忽然——

灵识一闪,自己的识台竟然自动为其注入几缕灵息。

简页轻响,像是等待已久。  

  术理缓缓展开。

  “魂缚红绳术者,以主识为牵引,副识为依附,经年久施,可改副识本念,令其内识朝向主识所引路径而动。”

  “此术初为断思宗所用,盛于魔教晚期,后在各大宗派界定为高危禁术。”

  “主控者神识愈强,副识依附愈深,轻则顺从,重则自念模糊,不辨梦醒......”

  他一瞬忘了呼吸。

  像是整个人浸进冷水中,一点点浮现出那些话语,他感觉脊背稍凉。

  他以为自己习惯依赖,可若那不是习惯,而是——引导?

  “……主识强,则副识溃。”

  那句话在读到一半之时,郁念的指节却已微微发颤。

  书页上古拙的灵文一个接一个往下坠,如落雪般压进他脑海。

  他忽然想起很多细节。

  那些原本他不曾起疑的——

  她第一次将红绳系在他颈后,是他昏迷半日醒来后。

  她没说明缘由,只轻声说:“为了你好。”

  她指尖极凉,拢住他的后颈,将那缕红线一寸寸穿过发丝。

  他没有挣扎,只低头顺从。

  还记得她语气平缓:“我不会让你出事。”

  他当时心跳很快,却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被她这样说着护住的感觉太安稳了,像他漂浮的识海终于有了可以栖身的地方。

  可现在,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睡得极沉,从此之后,他的梦境开始混乱,情绪波动不再由自己掌控。

  梦中她的影子越来越多,有时是身影,有时只是声音,有时……只是那一缕轻轻收紧的红线。

  他甚至习惯了——只要心绪一乱,那条红绳就会动。

  还有那些弟子说的。

  “副识反噬主识,除非主识自愿松缚。”

  郁念低头,闭上眼,指尖按住书页,手背微微发冷。

  她从未强迫他服从。

  她甚至从未责罚他做错的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语气轻得像风。

  可他却从不敢拒绝她。

  她从不强迫他听话,但他每次自作主张后,都想去找她请示。

  他曾以为这是亲近、是依赖,是弟子对师尊的本能敬畏。

他不确定。

  记起她那天在梦里对他说的话——你所有的欲念,我都会知道。

  那时他还以为是梦话。

  可现在看,这话极可能是真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是不敢离开她,而是——连想都没得想。

  藏书阁内一片寂静。

  他合上玉简,仿佛怕它惊动什么,垫起脚将其轻轻放回原处。

  退至阶前,他站了很久很久,胸口的隆隆声一拍响过一拍。

  脚下那道玉阶,每一级都仿佛通向另一个自己。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怀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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