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亮已经高悬在天上,天空被幕布所笼罩,月光静静地流淌,银色无法铺满大地的全部,斑驳的亮片闪烁着洁白微小的光芒。马荀椤正躺在床上,周围寂静一片,只有小豆芽平静的呼吸。

等待秋为孩子们做完检查后,她们便结伴一同回到了山脊上。天黑地很快,等到她们到达小木屋时,天空已经由湛蓝化为了橙黄色。

困倦的人们陆续放班,街上的光线昏昏沉,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踩在大街道上才铺着的石板路上,打算去自己熟悉的小馆子里去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疲惫的身躯。酱油般浓郁沉晦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像春面碗里的面条一样长。精力充沛的小家伙们仍然在街上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一直到妈妈呼唤着他们的名字,才依依不舍地分别回家吃饭。

此时的集市早已散场,街上已经鲜少能看到逛街的姑娘们打开手里的白纱的漂亮伞面,街道上的小摊小贩们也不再吆喝,而是同身边正在收摊的同行们闲聊着什么,可能是今天又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旅人,也可能是今天又赚了多少多少钱……

马荀椤与秋并肩走在这条看上去已经快要陷入沉睡的街道上,秋迎合着她的步子,耳边垂下的发髻无声摆动着,“蝴蝶翅膀”上下浮动着。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语。

秋看上去悠然自得,完全没有在意她偷看行为的事情,反而让马荀椤有些不自在了。一路上都在想着有关于秋的那些小小秘密……她会有什么藏在心里的秘密呢?想着,想着,有些入神了。不自觉就低头俯视着身侧秋的头顶。那块从来没有摘下来过的,淡粉色的,朴素的头巾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头巾上的淡粉色在太阳的橘黄中被染成橘红,被光晕染开来,轮廓都变得模糊,暖色逐渐沾满了整个视野,跟铁匠小屋子里被烧红的铁块一样。

但身边的风却告诉她现在的凉爽不是错觉。

变成橘色的头巾向上移开,她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在满含着笑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同样被落日的聚光点缀,苍劲的绿绵中打入了一点橘红色的光斑。圆润,透着亮光的可爱眼睛好像在笑着,直直与她的视线对视……

“额……!”

马荀椤猛地回过神来,浑身一颤,原来秋已经发觉了她的视线,抬头朝她回以微笑。

她仓促地眨了眨眼睛,秋也眨眨眼。“……”两人之间被突兀的沉默插入,马荀椤机械般地将脖子一卡一卡地别过头,看向了前方。秋只是笑笑,伴在她身边,看着她身体僵硬地直直往前走去,一同上了山。

她只觉得脸都要烧红了。一直盯着人家的头顶看,实在是有些没礼貌了。

“嗷……啊……”

回想中的马荀椤捂着脸,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的是一旁正熟睡着的小豆芽,均匀的呼吸,胸口规律地起伏着。睡得真香啊。

又翻了过去。

马荀椤睡的这一侧靠着窗子,窗户被打开,清冷的月光紧贴着窗台,照在她的身上,直到现在仍未散去的淡淡药香让她心情愉悦。银白的晕充满了整个视界,她又看到了那个箱子。

这个老旧的木箱子就被安置在大床的床头,巨大的箱体横占住了整个床头的过道尽头,与四周的墙壁床沿刚好严丝合缝。在月光中,平日里在白天充足的光照下,并不显眼的坑洞在此刻显得极其扎眼。

它真的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个房间被维护的很好,快要可以反光的地板,一尘不染的窗子,整洁如新的床单——

只有这个箱子。

虽然上面大概也被主人仔仔细细地擦拭过,但无可避免地,似乎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上面的油漆已经快要脱落干净,露出底下掩盖着的同样被擦得发光的厚实木板。冷光将它的表面照得像一张白纸,一列一列的分隔线之间,被黑色的墨水团蘸上,那是倾斜的月光碰不到的伤口,木板上的坑洞。

它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静坐在月光里回望过去的背影。

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呢?秋还保留着这么老旧的物件在这里,这对于秋大概很重要吧。她就这么放心让她们二人住进自己的房间么?

察觉到秋的信任,心里被微小的喜悦牵住。

马荀椤嘴角带着笑伸手抚上已经凹凸不平的木板,上面的钉子头已经失去了油漆的掩盖,在面前暴露无遗,发着银色的细小亮光。幻想着秋的小小身躯蹲在这里,将盖子掀开的模样。

冰凉的刺扎感让她一下回过了神来。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已经搭上了上面没上锁的金属搭扣。要打开吗?

她又想到了秋的笑容,包含着亲和力的弧度在脑海里浮现,以秋的随和性格,估计会责怪她打开箱子……

还是算了吧,等到时机成熟了,再直接向秋开口询问也不迟吧。

马荀椤收回了手,仰头躺在床上,手臂挡住了眼睛,叹了口气。安静的夜里连蝉也在睡觉,风也不再四处跑动,思绪在寂静的环境里总是容易乱飞。

从家里出发以来,到达这里时的那些颠簸路程开始,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的经历。她遇到了平易近人的秋小姐,胆小的珠裴,坡脚的郎中,不着调的老板娘,对待外来者出乎意料地热情的居民们。还有那四位喜欢和人类相处的妖怪……

她又从妖怪枯袄他们联想到了与他们一同的那场战斗。话说回来,原来那就是祟鬼啊……

被污秽沾染的跪虫甲壳变得狰狞,如同将负面情绪直观地刻在上面,上面还有不少的战斗过后的伤痕。高度能超过两个她那么高,重量足以碾倒大树,巨大的一对螯举在身前,只在他们对话的那段时间里便唐突地出现在空地边缘。

四对尖足规律地扎进地面,发出的声音却是如同大石捶打地面,发出阵阵隆隆声响。片刻间冲到了他们的面前,扬起的烟尘都要盖过他们。

四散避开攻击,烟尘还未散去,便被虎妖浑厚沙哑的嗓音穿透:“大哥!现在怎么办?”站在一边的马荀椤与兔妖一同向自称枯袄的犀牛妖怪方向看去,只见他双手举起大锤,摆好了战斗的架势。“这是第三次遭遇了,自然是不能让这种东西过去。”低沉同闷雷的嗓音传递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在此前就决定留下对付这祟鬼的马荀椤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重新举起长刀:“谢了。”犀牛妖怪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致意。

祟鬼仍没有停下动作,被污染重组的模样怪异的口器已经完全脱了跪虫这个物种的范畴,其中吐露着如同诅咒符文一般,让人听不懂发声方式的音节,光是落在耳朵里就让人汗毛倒竖。

大概是认出了与自己交过手的人,它挥舞着一对大螯,径直向枯袄的方向冲来,被利爪踹来的土块几乎要飞到他们脸上。

四肢粗壮的犀牛圆轮长方大锤,直直迎上去。“要上了——!”

高昂粗嘹的怒吼如同一声雷鼓,冲锋的信号,马荀椤紧随其后,踏步飞身出刀。

枯袄俯身定跨,划过草地,躲过了直冲前额来的骨刺刺击。猛地抬起身,大力挑动身后的锤头,给予来到面前的巨大祟鬼脑袋以迎头痛击,只听嘣一声巨响,铁锤与坚硬的外骨质甲壳相撞的一瞬间,祟鬼笨重宽大的身体都僵直了一会儿。巨大的螯往下砸来,却被身形宽厚的枯袄灵活闪过。

马荀椤见缝插针,规尺刀尖狠命一刀扎进结实铠甲的缝隙中,刹那间将应该是左侧后足跟腱里的筋肉切断,可这祟鬼仿佛没有痛觉,吊着只剩下残肉挂着的后腿,抬起更多的足尖往这边刺来,逼退了近身的她。

兔三随后赶到,宽厚的大刀刀身卡住想要往侧面迈步的祟鬼腿部骨甲缝隙,生生让它停止了一瞬,龈往嘴里灌下一大口高度酒液,黝黑坚硬的木杖尖端在迅速挥动中燃起烈火,鼓动炁,在嘴里加压。银浆从利齿尖喷涌而出,强大压力下快要雾化的液体经过木棍尖端的火焰,剧烈的爆燃笔直向前扎去。

发出炙热光芒的火龙在刹那间席卷怪物面部,强行夺走周围空气,同时引燃它的外壳。

想要向后退却的祟鬼却又被马荀椤刀刃上锋利的炁流斩去一条后腿。

愤怒的困兽发出爆破般的长声怪吼,企图强行用蛮力掀翻周遭的一切事物。

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

坚韧的草皮被撕裂,翠绿色的残叶漫天飞舞;深褐色的泥土被铲开,泥点四散起落;壮实的原木被生生拦腰撞毁,木屑扎入皮肉。

甲壳被粉碎,碎片飞洒,精疲力竭。

在最后关头,马荀椤的长刀切断了祟鬼的一只大螯,整齐的切口处,肮脏的液体流出,被龈和兔三强行拉住,无法泼洒,另一只完整的钳也被枯袄用大锤抵住,无法前进半分。

“马捕快!就是现在——”

话音未落,马荀椤不等枯袄说完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规尺被向前据刀,“铮——”一声,沉默着的银色长矛就像一阵风吹过地面,携带着死亡吹到了祟鬼狰狞的面部前,径直刺向甲壳上被枯袄砸成方形的凹坑。

刀尖附着紧凑的炁流,突破了碎裂甲胄的阻隔,精准扎进了祟鬼的头部。

没有丝毫凝滞的动作,她拧转刀柄转过身来朝向背面,将里面的组织破坏,搅碎,再次出力,刀刃从内部切开,直至将祟鬼面甲切开成两半,才闪身退开。

深色的污秽没能沾染在雪亮的刀刃上,它们泄露在草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祟鬼庞大的身体僵住了一阵,最后全身的肌肉被迫放松,小山一般的躯体才轰然坠地。

尘埃落定。

在龈燃起的大火中,黑白相间的外壳逐渐变成焦色。

眼睛望着在白天也明亮依旧的火焰,马荀椤将最后一块寻来的祟鬼碎块丢进去,亲眼看着它消失,一直到了这时候,也没敢松口气。

她发现她的手有些抖。

这就是,司使守则上提到的危险个体么……?第一次对战,即使是多对一,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拄着刀,靠在身旁的一棵树上。咽了下干涩的喉咙,背上,额头,大腿都被汗液浸湿,靴子底部也好像有个不小的洞来着。好在秋把靴子修复得和破损前没两样。

马荀椤终于有些困了,回想到这里,已经是深夜,但思绪还没有停下来。

……话说回来,她在战斗中看到了祟鬼的身上有紫色的花瓣,可能是战斗中太紧张了,没有闻到什么气味——这里有这种花吗?她打了个哈欠,混沌的思维无法再进行深入思考了。隔着门,她又听到了咯吱声。

是秋小姐吗?

这时候了,她还……没……休息……啊……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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