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日,天刚蒙蒙亮,贾府西角门便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宝玉正对镜梳妆,忽见菱花镜里映出个火红的身影——却是这一世的贾琏儿风风火火闯进来,手里捧着个剔红漆盒,裙摆上还沾着晨露。

“宝妹妹快看!”她将漆盒往妆台上一放,镶着珊瑚的护甲在盒盖上敲出清脆声响,“薛家姨妈送的新鲜样法,十二支堆纱宫花!说是江南新到的时兴样子。”

宝玉掀开盒盖,一股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里头整齐排着十二支纱堆的鲜花,牡丹富丽,海棠娇艳,腊梅清雅,每支都栩栩如生。最妙的是花心都嵌着颗小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晕彩,仿佛真带着朝露似的。

“真好看。”宝玉拈起一支海棠,指尖触到细腻的纱质,竟有几分真花的柔软,“姨妈费心了。”

贾琏儿得意地晃着脑袋,鬓边的金步摇跟着叮当作响:“可不是!特意嘱咐要分送给各位姑娘。“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到宝玉耳边,带着几分俏皮,“我偷留了两支最好的牡丹,回头给平儿那丫头送去。”说着眨眨眼,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宝玉抿嘴一笑。前世的平儿夹在王熙凤和贾琏之间左右为难,今生成了贾琏儿的陪嫁丫头,倒比从前快活许多。

正想着,外头传来王熙凤的声音:“琏儿,你又乱跑什么?大清早的……”

贾琏儿吐了吐舌头,鲜红的指甲在唇边一点,把漆盒往宝玉手里一塞:“夫君来抓人了,让我躲躲!”说着竟提起裙摆,像只灵巧的燕子般钻到了宝玉的屏风后头。

王熙凤大步进来,皂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今日他穿了件石青色直裰,腰间玉带上挂着对牌印章,一副要出门办事的架势,更显得肩宽腿长。

“宝妹妹见着我那疯媳妇没?”他环顾四周,凤眼微眯,目光如炬。说是如此,但他眼中却没有一丝愠怒,反而好似乐在其中。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王熙凤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突然快步走过去,一把将贾琏儿拎出来:“又在这儿胡闹!“语气虽严厉,手上力道却轻柔得很。

贾琏儿顺势扑进他怀里,像只撒娇的猫儿,举着两支牡丹宫花:“哎呀,莫要怪我呀。夫君看我戴着好不好看?”说着将花往自己鬓边比划,金红色的宫花衬得她肤若凝脂。

王熙凤无奈地给她理了理鬓角,修长的手指在乌发间穿梭,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周瑞家刚抄完,还有一堆账本等着核对……”

“知道啦知道啦!”贾琏儿把宫花插在他衣襟上,鲜红的花朵在石青色衣料上格外醒目,“大忙人!”说罢咯咯笑着跑开了,裙摆翻飞如蝶,转眼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王熙凤摇头叹气,眼中的宠溺却藏也藏不住。他转向宝玉:“宝妹妹今日得空么?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来了,老太太让带着玩。“

宝玉心头一跳,手中的玉梳差点滑落:“可是叫秦钟的?”

“正是。”王熙凤有些诧异,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

“宝妹妹呀,莫要怪二哥我多心。知道你上辈子和秦钟要好,你可不能,再负了……待玉呀!”他调笑道。

宝玉被他这么一逗,又好气又好笑。

她只将玉梳轻轻放回妆台,没有言语。前世那个与宝玉一见如故的秦钟,今生竟也如期而至。只是不知……他是否也有着着通灵宝玉的碎片?

用过早膳,宝玉特意换了件月白交领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打扮得格外清爽。刚走到穿堂,就听见贾母屋里传来清朗的少年声音,如清泉击石,悦耳动听。

“……《孟子》读到‘告子'篇,先生说要先明白‘性善'之理……”

掀帘进去,只见贾母身边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袭浅蓝长衫,腰间系着条月白汗巾,面容清秀如画,正恭谨地回话。听见脚步声,他转头望来,眼睛倏然一亮,像是夜空中突然点起了星星。

宝玉怔住了。秦钟的眉心竟有一点朱砂痣,更奇的是,他腰间系着块青玉佩,边缘参差不齐,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分明是通灵宝玉的碎片。

“这是你宝姑姑。”贾母笑着介绍,手中的沉香念珠微微晃动,“你们年纪相仿,正好一处玩耍。”

秦钟起身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优雅:“见过宝姑姑。”声音清越,像是竹林间的风铃。

离得近了,宝玉更确信那块玉佩就是通灵宝玉的碎片。只是不知为何,秦钟身上的气息与晴雯截然不同——如果说晴雯是带刺的玫瑰,热烈张扬;秦钟就是初绽的幽兰,清雅内敛。

“听说你爱读书?”宝玉引他往园子里走,裙裾拂过石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秦钟微笑,眼角微微弯起,像是月牙儿:“胡乱读些罢了。倒是常听人说,宝姑姑的诗才极好。”说着从袖中取出本《庄子》,书页已经翻得有些卷边。

两人行至沁芳亭,丫鬟们上了茶点便识趣地退下。秦钟翻开书页,指尖点在一段文字上,正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那段。

“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秦钟轻声念道,目光澄澈如秋水,“庄周说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却觉得……相濡以沫更动人。”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挚。

宝玉心头微震。前世的秦钟耽于情爱,今生的他竟能读出这般见解么?亭外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秦钟腰间的玉佩轻轻晃动。宝玉恍惚看见玉中有光流转,隐约映出前世秦钟病逝的景象——那个灵秀的少年躺在病榻上……

“宝姑姑觉得呢?”他忽然问,将宝玉从回忆中拉回。

“我觉得……”宝玉稳住心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相忘'是超脱,‘相濡'是执着,本无高下之分。”就像前世的情缘与今生的重逢,孰优孰劣,谁又说得清?

秦钟眼睛一亮,像是点燃了两盏小灯笼:“正是!就像家父常说,读书人要既能入世济民,又能出世守真……”他突然住口,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我话太多了。”那窘迫的样子,倒显出几分少年稚气。

宝玉却想起前世秦钟的早逝。那个灵秀的少年,像颗流星般划过她的生命,还来不及真正绽放就凋零了。而今生……

“你常做梦么?”她突然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秦钟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玉佩:“说来奇怪,我常梦见自己……他犹豫片刻,长睫低垂,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和一个小尼姑调笑。”说完自己先笑了,像是觉得这梦太过荒唐。

宝玉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那不正是前世秦钟悲剧的根源么?她强自镇定,却见秦钟腰间的玉佩突然闪过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贾琏儿的笑声:“找着你们啦!”她提着裙摆跑来,发间的牡丹宫花随着步伐轻轻颤动,“老祖宗让去用膳呢!”

秦钟连忙起身行礼,动作恭敬却不失风度。贾琏儿打量他几眼,突然用团扇掩嘴一笑:“好个俊俏的小郎君!可曾定亲?”活脱脱是个做媒的架势。

“琏嫂子!”宝玉轻嗔。

贾琏儿嘻嘻一笑,凑到宝玉耳边,带着几分促狭:“薛家表弟也来了,正和林表弟在老太太跟前斗诗呢!”热气呵在耳畔,痒得宝玉直躲。

午宴摆在荣庆堂。八仙桌上摆满了时令菜肴,当中一道蟹粉狮子头香气扑鼻。宝玉和秦钟到时,果然见林待玉与薛宝琮正在联句。薛盼坐在兄长身边,眼睛却不住地往秦钟身上瞟,被薛宝琮暗中拽了拽衣袖才收敛些。

“这位是……”林待玉看见秦钟,手中象牙筷微微一顿。

“西廊下秦家的公子。”贾母笑道,示意丫鬟添座,“你们年纪相仿,多亲近。”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宝玉。

秦钟向众人行礼,举止端庄却不拘谨。宝玉暗中观察,发现薛宝琮对他颇为欣赏,不时点头微笑;林待玉则时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

用膳时,秦钟被安排在宝玉下首。他吃饭的样子很文雅,筷子起落无声,却也不过分拘礼,听到有趣处眼睛会微微发亮,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有次宝玉说到庄子里的寓言,他忍不住接话,随即又自觉失礼,耳尖红得可爱,忙低头扒饭。

“宝妹妹今日话少。”薛宝琮忽然道,凤眼微眯,“可是身子不适?”

宝玉摇头:“只是在想……庄子里的鱼。“说着不自觉看向秦钟腰间的玉佩。

“鱼?”薛盼插嘴,嘴里还嚼着半块酥饼,“什么鱼?清蒸的还是红烧的?”一脸天真烂漫。

众人都笑起来。秦钟也抿嘴轻笑,腰间的玉佩在笑声中微微晃动,映着窗外的日光,竟有几分梦幻。

宴席散后,贾母留秦钟住几日。宝玉亲自送他到客房,路过一片竹林时,忽闻一缕清越的笛声随风飘来,如泣如诉。

秦钟忽然驻足,侧耳倾听,长睫在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宝姑姑可听见笛声?”

宝玉凝神细听,那笛声悠扬婉转,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哀愁:“是林表哥。"她微笑,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他最爱在竹林中吹笛。"

秦钟出神地望着竹林方向,眉心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真好听...像在哪儿听过似的。”语气飘忽,像是沉浸在某个遥远的回忆里。

月光下,他腰间的玉佩莹莹生辉,与宝玉袖中的碎玉隐隐呼应。宝玉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少年随时会化作一缕烟霞消散,就像前世那样,留也留不住……

“明日我带你去见妙玉。”她脱口而出,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她那儿有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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