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因为得了王熙凤的那块碎片,宝玉有些亢奋,辗转难眠。清醒的宝玉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却又透着几分急促。她推开菱花窗,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映照出一个单薄的身影——晴雯披着件素白中衣,发间的碧玉钗在夜色中幽幽发亮,衬得她整个人如同月下的一缕轻烟。
“姑娘还没睡么?”晴雯的声音像是绷紧的琴弦,带着几分犹豫和不安,却又有着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能说说话么?”
宝玉连忙让她进来,毕竟夜里凉,而晴雯的身子可说不上好。
晴雯竟然是赤着脚来的,踩在青砖地上竟没有一丝声响,像只警惕的猫儿。她进屋时带进一阵夜风的凉意,烛火随之摇曳,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坐这儿。”宝玉拉她到床沿,触手却惊觉她手腕冰凉得不似活人,那寒意顺着指尖直窜上来,激得宝玉心头一颤,“呀,你怎么……”
“奴婢不是说以前做过个梦吗?”晴雯突然抓住宝玉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力道大得惊人,“梦见病得快死了,有个公子来看我……“她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他给我喂水,还说……说‘你本是个最真的人'……”
宝玉心头剧震。这正是前世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后,自己偷偷去探望她的情景。那日晴雯已是弥留之际,精神已经不太正常,好似一根将熄未熄的烛火,却仍一眼认出了她。那句“你本是个最真的人”,是她留给晴雯最后的安慰。
她生命的最后一日,还将自己两根指甲咬下,连同一件旧袄送给了那时还是男儿身的她,留作念想。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将晴雯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竟比真人还要清晰几分。晴雯松开手,开始无意识地摩挲发间的玉钗。随着她的动作,宝玉注意到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像是忍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这梦……”宝玉试探着开口,却见晴雯猛地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那公子长得……很像姑娘。”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宝玉这才注意到,晴雯的瞳孔在烛光下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她下意识想握住晴雯的手,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躲开。晴雯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衣袂翻飞间,宝玉隐约看见她手腕内侧似乎有细密的纹路,但烛光昏暗,看不真切。
“他们说我是‘狐狸精',说我‘轻狂'……”晴雯的声音越来越尖,带着几分宝玉从未听过的凄厉,“可我不过是说了真话!做了真事!”她突然转向宝玉,泪如雨下,那些泪珠在月光下竟泛着诡异的青光,“可这份‘真'……是不是姑娘赏的?就像赏一支钗、一块帕子?”
“不是的!”宝玉急切地站起来,床幔被她带得一阵晃动,“我从未……“
“那为什么?”晴雯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纸簌簌作响,“为什么独独对我好?为什么临死来看我?”她颤抖着指向窗外的夜色,指甲在月光下泛着不自然的苍白,“那些被你冷落的丫头呢?那些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粗使婆子呢?”
宝玉如遭雷击。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她从未在意的面孔,那些被随意呵斥的下人……她突然想起有个小丫头因为打碎茶盏被撵出去,寒冬腊月里只穿着一件单衣;想起那些粗使婆子天不亮就要起来烧水,手上全是冻疮……
晴雯说得对,她的“真”何其狭隘,不过是大观园里的一场风花雪月。
晴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块碎瓷般的皮肤从她脸颊剥落,却在落地前化作青烟消散。她踉跄着扶住妆台,铜镜映出她正在崩溃的面容——那些细密的裂纹已经从手腕蔓延到脖颈,像是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我受够了……”晴雯盯着镜中的自己,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每次碰到这玉,就分不清什么是真。是我天生傲骨?还是姑娘宠出来的任性?”
她猛地转身,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几欲熄灭,“告诉我实话!”
窗外一阵风过,终于吹熄了烛火。月光如水,将晴雯的身影照得半透明。那些裂纹在她身上蔓延,每一道都泛着幽幽青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宝玉看着她逐渐破碎的样子,心如刀绞。
“记得刘姥姥么?”宝玉突然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了这个月下的幻影。
晴雯一怔:“那个……乡下婆子?”她的语气里还带着往日的轻蔑,但眼神已经动摇。
“我给了她银子。”宝玉从枕下取出个小布包,那布包粗糙简陋,与精致的床帐格格不入,“后来下乡才知道,这点钱够五口之家吃半年。”她慢慢展开布包,露出里面粗糙的黑面馍馍,“这是上次下乡时,我从一些百姓手里换来的……”那馍馍硬得像石头,上面还沾着些麸皮。
晴雯身上的裂纹停止了蔓延。她怔怔地看着那个馍馍,眼中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不解。
“还有王嬷嬷的小孙女。”宝玉继续道,声音轻柔却坚定,“才六岁,手上全是冻疮,还在纳鞋底卖钱……”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双含泪的眼睛,“这些,都是我前世绝不会看的事。”
月光移到晴雯脸上,那些裂纹开始微微发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透着几分温暖,像是冰封的河面开始解冻。她困惑地皱眉:“所以姑娘为何……”
“因为这一世,我想真真正正地看见人。”宝玉向前一步,绣鞋踩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不只是你,不只是大观园的姊妹,还有那些……我从前视而不见的人。”
晴雯怔怔地看着她,一片碎屑从袖口飘落,在半空中化作点点荧光。宝玉趁机握住她的手——这次没有躲开。那手依然冰凉,但已经不再那么僵硬。
“你的‘真'从来不是我的赏赐。”宝玉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是你在暴雨里拒不开门的气性,是你病中还要补雀金裘的倔强……”她轻轻触碰晴雯脸上的裂纹,那触感像是摸到了上好的瓷器,光滑却脆弱,“这些,是谁也夺不走的啊。”
一滴泪从晴雯眼角滑落,在月光下像颗珍珠。那泪珠划过的地方,裂纹开始缓缓愈合。她发间的碧玉钗突然大放光明,那光芒纯净柔和,照得满室生辉,连月光都为之失色。
“可是……”晴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几分不确定,“如果连这份‘真'都是错的呢?如果我本可以低头……”
“那就不是晴雯你了呀。”宝玉微笑,那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就像凤二哥注定要力挽狂澜,林妹妹注定要还泪……你注定是撕扇子的晴雯。”
这句话像把钥匙,晴雯身上的裂纹突然开始加速愈合。那些青光渐渐内敛,最终消失不见。她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地晃了晃,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拿去吧。”她取下玉钗,放在宝玉掌心,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交付什么珍宝,“它折磨我够久了。”
就在宝玉接过玉钗的瞬间,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病榻上的晴雯瘦得脱形,却仍强撑着要镜子:“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她突然抓住宝玉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二爷,你说真话……我这辈子,可曾……“
记忆戛然而止。宝玉回神时,发现掌心的碧玉钗竟比凤琏那块小了许多,边缘也不甚齐整,似乎还有更大的一部分不知所踪。
晴雯却已恢复如常,正歪着头看她,眼中满是关切:“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宝玉收起碎玉,将它小心地藏进贴身的荷包里,“只是想起...你该去歇息了。”
送晴雯到门口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光中,晴雯的脸色恢复了往日的红润,那些可怕的裂纹仿佛从未出现过。她突然回头,露出个久违的明媚笑容:“姑娘明日还下乡么?奴婢……我想跟着。”
宝玉点头,看着她轻盈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碎玉温润微凉,寻找碎玉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