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窗城,码头,奠钟塔下

婚礼喧嚣终归沉寂,因为不再需要规避城主的权力,烛羽星弦号又停回了彩窗城,而船上的人员们也陆陆续续地下了船,这包括两位新娘。

刚玉以她准确而刻意的步伐走在前方,而薇洛莉亚则以心不在焉的脚步走在后面,一前一后,无形的羞窘织成一张网,让她们的目光不敢在空气中相触。

船长小姐的思绪仍被那瞬间的触感占据:踮起脚尖时脚踝细微的酸胀,对方温热的鼻息拂过皮肤,近在咫尺的脸庞,还有……唇上那抹不可思议的柔软与微凉。

(没什么是不可牺牲的,也没什么是不可亵渎的。)

默念座右铭,她试着驱散恼人的旖旎,开口时声音刻意平稳,视线固执地锁定前方晃动的塔影:

“你之前问过,建造烛羽星弦的终极目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但得先去奠钟塔。”她补充道,像在确认一个必要的程序。她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停滞了一瞬,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嗯。”

看来身后的美人也和她一样难为情,这让船长小姐有些消沉,果然,她还是太失态了。

第一,她该等她低头,而不是像个渴慕恋人的少女般笨拙地踮脚;

第二,那不过是个象征性的仪式接触,凑近即可,为何要实打实地贴上?

第三,即便贴上了,也该一触即分,怎么能停留如此之久?

第四……最不可原谅的是,她竟环住了对方的腰肢,仿佛那是她的所有物。

简直是灾难性的溃败。脸颊又烧了起来,果然是这表演太过拙劣。薇洛莉亚想要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合作者,而不是一个把气氛搅得暧昧不清的麻烦。而她……竟还在回味那双紫罗兰眼眸深处的微光,以及唇齿间若有似无的、类似花朵的甜香……

这是在动色心么?她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彼此间的秘密太多,谈爱太荒谬。但承认对同性的、尤其对这位公主的生理性吸引,似乎更为诚实。

只要喜欢女人,会对这位公主动色心应该是个挺自然的事情,她有着相当漂亮的身形,以及让人难忘的白金色长发,和迷人的紫色眼睛。不过最吸引她的或许还是她的性格和头脑……

啊,又来了。

懊恼。黑发蓝眼的女孩轻咬自己的嘴唇。

她还是太稚嫩了,如果是老船长浩风的话……

“公费娶美女,还有这种好事?要是她身材再有料点……那可真就不得了了。”

呵,他确实会那么说——她居然差点忘了那家伙本质上是个极庸俗的人,一名远比她典型得多的水手。

想到这里,刚玉忍不住轻轻摇起了头。老船长浩风的牺牲太过惨烈了,以至于所有亲历那次事件的人,包括她自己,都给了他一层不必要的光环。

她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它们洁白,纤细,一尘不染。很难想象,在浩风死时,这双手层沾满了献血和和零碎的内脏。而现在,她则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位逝者,可以极偶尔地在心里开他的玩笑。

这样好么?

她没有停下忧虑的机会,因为奠钟塔就在眼前了。出示证件,让守卫者打开它过分厚重的铸铁防壁,二人得以走入它的内部,看清其结构。

无数闪亮的金属齿轮与传动杆,簇拥着正中央巨大的钟表。它们以一种惊人的秩序与和谐,带着克制的速率和节奏转动着,声响并不美丽,但充满令人震颤的精准和叫人服从的威严。钟表镶于齿轮之间,被驱动的却不是它,而是它为这庞大恢弘的齿轮组提供动力,一如是心脏泵动血液,而非血液泵动心脏。

只是望着它,一股的自卑和奉献冲动就从二人心底浮现——这是精准的、完美的、拥有无限力量的神圣机械,由不朽而秩序的金属在钟构的蓝图下创生而出,而像她们这样的善变、终朽、毫无完美可言的蜡质生物只配前仆后继地为它奉上一切。

好在,仅一个大型奠钟制造的冲动并不难凭理智抵抗。

这便是奠钟,占据赛兰达下半部分的“钟构”之造物,原理不明的机械永动机、唯一可靠的潮汐侵蚀拮抗器,以及永不出错的钟表,夹缝世界公认的计时标准。人们无法制造它,亦不明其原理,只能从钟构上对其拆解、抢夺、窃取,一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又是谁?刚玉知道这个词,但不明白其含义,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她放弃深究。

无论如何,在奠钟塔内的力场下,她能感受到自己肺中的事物变得安分,而薇洛莉亚面色苍白,奠钟对烛人的压制在此暴露无遗。这让她心稍微一紧,加快了动作。

“你有听诊器么?” 她的声音在齿轮的轰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薇洛莉亚微微皱眉:“我在这很难用蜡塑术。”除非点燃血肉制剂。

“那么我们用更加直接的方法,”船长小姐当机立断,“先找个地方坐下。”

无需多言,烛人公主已然会意。她优雅地拢了拢裙子,在管道上坐下。而刚玉则尽量快地展开出带着繁星的小型夜幕穹顶,将二人笼罩,随后召出粉红烟斗,深吸,让肺内的事物更加无力。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薇洛莉亚的肩上。隔着礼服的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与柔软,以及一种轻易就能被掌控的纤细感。这触感……又在心底撩起一丝不合时宜的涟漪。

她靠得更近,将自己的胸膛贴上薇洛莉亚的耳侧。透过掌心,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妻子”瞬间的僵硬。同时,一股清甜、近乎花蜜的幽香钻入鼻腔,令人恍惚。

她的气息,是否也这样侵入了对方的感官?

她不知道答案,而且世上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物——比如她即将听到的,龙吟。

无法抑制的颤抖席卷了薇洛莉亚,随后,少女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撼:

“那是什么?”

“龙,真正的龙,”刚玉平静的声调像是陈述客观事实,“祂的龙吟。”

那不是声音,而是存在本身的轰鸣。仿佛宇宙初开时绷紧的第一根琴弦被猛然拨响,层层叠叠的龙吟炸裂、奔涌、咆哮而出,仿佛有字面意义上无限的群龙一同啸叫,由远而近地袭向双耳。

接着她会“看”到——在那超越听觉的感知里:一条无法描述颜色的应龙虚影,由无穷无尽的绳线交织编和而成——而当感知聚焦,则每一条看似独立的“绳线”,本身又是由更微小的、结构完全相同的“绳线之龙”无限嵌套而成。

一个永无止境的分形怪物,一个“无限”的具象化。

祂可以膨胀到缠绕整个赛兰达,因为祂的本质是“无穷”;祂也可以将自身压缩至米粒大小,因为即使是最微末的一个“线头”,也蕴含着摧毁一切的“无限”之力——烛龙在祂面前,不过是条稍大的海蛇罢了。

“无穷绳线之龙,这是祂的名字。” 刚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她慢条斯理地系好马甲,遮住那片孕育着巨大恐怖的血肉囚笼。“或者说,祂的一个‘线头’,寄生在我的肺叶深处,等待一个实现它对人间的觊觎的时刻。”

“无穷是祂的本质,因而任何有限的伤害对祂都毫无意义,包括将我杀死,”她转而凝视着齿轮簇拥的巨大奠钟,论冷酷,钟构和这条龙称得上不遑多让,“按祂的计划,我应该在一年前死去,让祂从我的肺中破卵而出——但好在我钻了一个空子。”

星光在她手中闪烁,正是那个樱焰曲木烟斗。

“记得么?它可以透过部分,伤害整体——即使这个整体是无限的。遗憾的是,祂在我体内这部分与本体之间,构筑了一道隔绝屏障。”

“这是我唯一能伤害祂的武器,”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星之穹顶,仿佛凝视着潮汐深处的那个庞然巨物,“而穹顶——初代人类凭天空之梦投射的穹顶,都可以隔绝它编织万物的吐息。我们的婚姻给我们的这艘船带来了此等能力,它绝不仅仅是让我这名原初人类能自由航行那么简单。”

她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又毫无闪避地、深深地看进薇洛莉亚震撼未消的紫瞳里,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斩断一切的决心:

“复仇、扬名、探寻潮汐的真相、守护我自身和这个世界的存续……薇洛莉亚,我要杀死这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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