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迪许望了眼自己仍沾着血迹的礼服,苍白的脸上没有愤怒的扭曲,只有一种灰白的颓然。他深灰色的眼眸扫过赤天鸣那双不容置疑的深红瞳孔,又掠过那些寒光闪闪兵刃,最后定格在薇洛莉娅和刚玉身上——公主紫瞳闪闪,带着赢家的张扬得意,船长蓝眸深沉,是一种胜者理所当然的平静。
没有质问,没有不甘的嘶吼。 作为决斗家,他品味过无数胜败,作为外交官,他懂得审时度势。青年清楚地认知到,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愚蠢的浪费,亦有损烛人贵族的体面。
极为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矜持姿态,他微微垂下了因战斗略显凌乱的头颅。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放弃的信号。
赤天鸣满意地捕捉到了这无声的投降。他不再看卡文迪许,目光扫过其他贵族:“诸位?”
压力如山倾倒。第一个放弃的声音细若蚊蚋地响起:“我……放弃挑战。”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放弃……”
“我承认……”
这声响很快稀稀落落地连成一片,或是不甘,或是屈辱,或是懒散的无所谓,也许只是被强行拉来,而任务也终于结束的轻松。这些闯入舞台的不速之客们,还是在被聚光灯照到之前草草离场。
“明智。”赤天鸣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向乔尔,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祭司阁下,障碍已除。我想,在闲杂人等逐一退幕后,是否该将舞台留给我们的主角了?”
红皮肤的烛人这才如梦初醒,他以平民机械师的粗俗大笑一声,没有半点祭司的和贵族的矜持,随后用他沾着油污的粗糙手指又一次抬起圣典,并不娴熟地主持起仪式。
……
如果将这婚礼比作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戏剧,那么它的终章,也终于化作了一曲安宁、优雅,缺乏曲调条约的慢拍舞步,一个悠长的尾声。尘埃落定,繁琐的仪式一个接一个,在略带粗犷的船舱中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任何困难和挑战,亦没有任何惊喜和意外。
但当薇洛莉亚这么想时,她却发现又有一个巨大的挑战来到了她的身前。
难为情。
在婚礼的最后……两位新人到底还是要接吻的。
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她这个撒谎都不会脸红半分,又愚弄了、战胜了无数人的家伙,在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战斗和博弈之后,到现在居然在觉得难为情。
但,可能也不该完全怪她吧。
现在的船舱并不漂亮,哑光漆的黄铜钢板略带粗犷,其上还有潮汐斑驳的痕迹,复杂交错的管道裸露在外,还能看见几根柳接条河斑驳的齿轮。
但这是她们的船,这是她们用各自的力量拆碎而又重组的船只,是她们最精心的智谋,亦是这胜利的终极战利品。连它运行的声音都和黄铜织机精准的咔哒声不尽相同,它现在变得像是悠长而深情的嗡鸣,仿佛大提琴缓缓拉动琴弦。
怪……浪漫的。如果是真正的情侣,说不定真的会依偎在一起,看着这副情景发呆。
“在这光辉的火焰中,我向你承诺,与你的灵魂相融,正如火焰彼此相依。“
在这样的场景下,先念誓词的是刚玉。即使决斗让她的衣装多了许多凌乱,它还是与娇小的女孩衬得漂亮。深蓝色的繁复衣裙和她本人黑色绸缎一样的整齐长发,让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她俏生生的白皙脸庞上,然后又会忍不住地观察起她精致的鼻梁、新月般柔和的眉毛,蓝水晶一样的眼睛,还有那小小的、粉红的嘴唇。
她接下来就要亲到这粉红的嘴唇上。
刚玉似乎觉得自己缺乏爱情上的吸引力,但薇洛莉亚认为,一定、一定是会有人……在对这种事情梦寐以求的。
“如同潮汐涨落,我承诺在生命的每一个涡流中与你携手并肩。”
薇洛莉亚接着念出誓词。一定是这誓词太叫人羞耻吧!不然早就谋划好一切的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觉得脸颊发烫?为什么心跳会既剧烈,又混乱?她望向刚玉的脸颊,那白瓷一样的肌肤上,也泛起了桃色的绯红;她蓝色的眸子躲闪,不敢和她紫罗兰的眼睛对视。
既然冷静如她也是如此,那一定是这台词太过羞耻了。
“在这烛光摇曳的时刻,我立下誓言,愿我们的心灵如这烛光般明亮,驱散黑暗。愿我们的爱如这火焰,温柔而坚韧,永不熄灭。”
她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在我们先祖的见证下,我承诺与你共同走过这一生。愿我们的爱情如他们的智慧,从世界之顶的潮汐深处,到世界之底的钟构之下,生生不息。”
她们一同念完誓词。
然后,轮到接吻的时间。
现在她们站得极近,和上次她拉着她手腕时一样近。她迈出小半步就能和她贴在一起,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发旋,闻到她身上那股很淡且沉稳的雪松香。和上次一样,她依然像一只能一下环住的小小鸟雀,但同时也是名可靠强大的骑士,深思熟虑的船长。
但没人先跨出那半步。只是烛人公主低下头,船长小姐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相触,又慌乱地移开;再确认彼此反应地偷偷瞥向彼此,又在发现对方也同样看着自己时,将视线又一次移开。
真丢人。但或许不能怪她。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自卑,薇洛莉亚这辈子保留着初吻,而对上辈子也没能想起任何关乎爱恋的记忆。但要说初吻,刚玉应该也还留着,她是多么娇小疏远的姑娘呀。
初吻换初吻,对方外形可爱也为人可靠,薇洛莉亚应该是不亏的,她应该主动一点,鼓起勇气,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然后……
但她还没把想法付诸实践,却发现刚玉已经迈出了这小半步,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轻轻踮起,嘴唇与她相贴,双手将她的腰肢环上,如同一只蓝歌鸲轻巧地落到枝头。女孩的身体既娇小,又柔软,让薇洛莉亚有些不知所措。
仅仅只是两个姑娘,仅仅只是将嘴唇贴在一起,她就能感受到一种温甜从相接的嘴唇中流淌而出,一种她根本羞于承认的快乐感从心底升起。
这只是仪式而已,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只是一场有名无实的虚伪婚姻而已。她们彼此之间还保留了很多秘密,即使默契而信任,也绝对不能说是完全托付给了彼此……
不过,刚玉选中了她,和她结这个虚伪的婚,而不是随便哪个失败的落魄皇族,是她在这里和她接吻,而不是随便哪个德不配位的家伙……
她是觉得开心的,嗯,很开心。
“那么,我们恭喜两位新人,在源火的见证下,结为连理!“
她们的船,会破蜡启航的。她们为彼此赢下了自由,那覆盖全船的羽型焰晶将如真正的羽翼,将她们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刚玉的星之穹顶既是壁垒,也会如给她们的旅程奏响美丽的乐章。
烛羽星弦。
新船的名字,就叫烛羽星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