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月光在这一刹那的角度恰到好处,百莉子的眼眸借此闪过红光。
“你这种身份的人类一定很有价值,你自己也知道吧,毕竟可是做我奴仆的人类。”
百莉子抬起头,本以为这下或许能从大小姐眼中读出点什么的千雀失望了。
那双鲜红的瞳孔没有任何感情,深不见底。
“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些人类闯进城把你劫走,恐怕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然后就像从魔窟里救出了个圣女一样,拉到街上好好宣传。
“剩下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在那里一站,就是你们人类的胜利。
“光是听我说说,心里就已经期待得不行了吧,假如那时候我已经被抓起来了。
“虽然结果肯定是我把你们人类全给杀了,但假如真有那个机会的话,你肯定是想恶狠狠往我脸上踩两脚,我没猜错吧?”
……
千雀哪敢说话,另外假如自己真的去踩大小姐的脸的话,恐怕会被大小姐一嘴咬住,搞不好从脚背到脚心都会留下一圈永久性的牙印。
“所以”,百莉子停顿片刻:
“告诉我,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有人拎着会冒火的铁杆子正在砸门。那边是人类和你那数不清的好日子,这边是我和暗室里无数个吃不饱的日子。
“选一个吧。”
……
这是千雀本人都没思考过的问题。
刚刚大小姐用的魔窟与圣女的比喻绝对是因为看小说看得太多了,但现在一想…
此时的自己,正披着洁白的袍子,赤着脚,头衔花枝,以一尘不染般的圣女形象,坐在花车上。
人类的士兵护其左右,人类的庶民夹道欢迎。
“这些日子辛苦了,备受折磨却无比坚强的同袍,我们来晚了。”
对面迎来的不知什么级别的高层,演说的腔调高昂悲壮。
等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恐怕已经获得了完全的主动权,自己也不用再灰头土脸围着大小姐洗衣做饭了。
不对!恐怕是大小姐该反过来给自己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了。
当然自己可没那么坏,意思意思就行了,另外,可绝对不能让大小姐给自己做饭,厨房非得得炸了不可。
等下…还是不对,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大小姐恐怕已经…
明亮的街道陡然暗下,花车化为黑雾消散。
吱呀。
刺耳的声响将千雀从短暂的幻想拉出。
发出声音的是卧室的门,百莉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了。
“想了这么久,看来是个不能说的答案。”
“…”
“出去吧。”
百莉子垂着头,双眼藏在刘海下。
如果可以看见大小姐双眼的话,说不定就能判断出大小姐的想法,说一些能让大小姐开心的话。
但现在,除非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对大小姐使用读心术…
大小姐站在门旁,赤脚踩在地毯上,这么一看,也就将将比门的一半高一点。
完全就是个小孩子。
这是千雀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虽然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就是和大小姐相差无几的小朋友。
但实际上,灵魂存在过的每分每秒,都是自己年岁的证明。
抛去那些悲哀的阶级差别,忽略血缘的隔阂,陪伴了大小姐那么久的自己,明明是可以做大小姐姊姊的人。
大小姐在想什么,想听到什么,明明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完全不需要什么读心术。
“大小姐,我…”
“小千。”
然而,半句话还没说完,千雀便被百莉子一口拦下。
维持着刚刚的姿势,百莉子的语气平淡到让人害怕:
“你刚刚想读我的心,对吗?”
百莉子轻轻把门关上,让人不仅感叹,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扇门能被大小姐温柔以待。
千雀有些失神。
魔法师能从术式、魔术、魔法的来源者身上看到施展的前兆。
这不光需要天赋,大量的经验也必不可少。
但即便二者皆能满足,最顶尖的魔法师,也只能从来源者身上看到一瞬的火苗。
再借由火苗颜色与形状的数万种排列组合,做出判断。
是因为魔王之血吗?就算血脉再强大,也没法填补身经百战才能累积下的经验啊。
“就是那次。”
百莉子继续说道:
“还记得吗,我把我的力量借给你之后。”
指的是和大家一起去补习的那一次吗?
最后为了对抗一个不可能击败的敌人————那个和大小姐一样有着魔王血脉的成年女人。
百莉子大小姐和娜娜莉大小姐把力量借给过自己。
像是猜到了什么,千雀垂下眼睑,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这么快就猜到了,从那天开始,我总感觉有人在对我说悄悄话。一开始很模糊,但越到后面就越清晰。”
百莉子向千雀慢慢走来,睡衣一侧的吊带滑落肩膀,仿佛什么事情将要脱线的前兆。
“我很快就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想不听见你的想法非常简单,我也那么做了。”
百莉子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
对于一介陌生人来说,这个距离实在过近。
对于一对贴身相处了多年时日的主仆而言,这个距离又稍微有些远了。
“只是刚刚稍微偷听了几句而已…”
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大小姐的表情一览无余。
千雀多么希望自己看错了。
两轮血月般的瞳孔此时被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不是重点。
那两点和眼角相连的泪珠,映射出瞳孔的幽幽红光。
即便那红不过零星一点,尘埃般附着在泪滴的弧线上,却也充满着令人不安的象征性。
大小姐的表情让人有点不自在,千雀的目光不自觉地回避,但却又不凑巧地看到了大小姐正在紧握的小拳头。
正想再次把视线移开,大小姐却突然把头抬了起来:
“千雀……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大小姐,我…”
千雀从百莉子颤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然而只是刚刚回应,便很快被打断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的仆人都没有机会吗?你知道我爸妈当时给我找贴身仆人的时候,有多少人类富商争着抢着把自己孩子送过来吗?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一辈子连见到这栋房子的机会都没有?”
随着语速的加快,百莉子的语气不再平静,眉心也不自觉微微颤动。
难以抑制住的鼻息甚至比千雀此时的心跳还要快。
“千雀,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没有我,没有我们家收留你,你还上学?还学魔法?你能吃饱饭吗?呵…还等人类把你救走?你能活到那个时候吗?哪天我上学路上冲出来个小叫花子,那个就是你!不对,那个时候,你恐怕早就被拐了卖走了,不知道跑乡下哪个边边角角给傻子当媳妇儿去了!!”
这幅模样的大小姐,千雀还从未见识过,甚至以前也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大小姐。
宅邸、仆人、第二天醒后就能看到的洗得香喷喷的校服、趴在餐盘边缘直到午餐结束都不会被注视一眼的珍贵食材。
似乎住在魔王城中,和这些关键词挂钩的大小姐们,一辈子都不会展露出这样的感情。
但恰恰此时,恰恰一名戴着金牌证章在胸前的大小姐,却将这样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一名人类女孩。
其名为愤怒,一种同时将脆弱包裹其中,一股脑抛在亲密之人面前的愤怒。
但除了愤怒,千雀好像总能从其中读到点其它什么。
当百莉子再也控制不住哽咽,一条泪痕从眼角延伸至下巴时,千雀终于从中读到了其它的东西。
其名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