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翻身时,脖颈勒动了一次。

  郁念没有醒得太彻,但那一瞬,他能感觉到——不是梦,而是那细线在识台处轻轻牵了一下。

  他睁眼时,屋外天色已泛白,连山风都还没起。

炉火小了一半,茶早凉了。

那盏是他昨夜泡的,一直没续,放在案边留着她回来喝。

  她没有动过它。

  郁念披了衣,没点灯,也没行礼,只静静坐在案边,将符纸叠了一遍。

昨晚她从他手中接过去的那张,边角被指甲压出极轻的一道弧痕,肉眼几乎不可见,他却摸得清楚。

  他不敢揉掉,只将它折进最里页,又顺手用书镇压上。

  晨雾散得慢。

绾清峰静得像昨日未醒。

  郁念没有立即出门。

他收拾得很慢。

洗茶器时把那只裂口盏也一起洗了,搁在角落单晾,怕她看见时还以为是他没换新的。

他从不擅处理这些细节,却又一件不敢忘。

  衣襟落到膝上,他才想起昨晚她只说了一句话。

  还疼吗。

  她站在门外,说话时风顺着她声音落进来,那一声轻问——他根本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处。

  是身子?是识台?是红绳?还是那一日被她吻住压着时的疼。

  他没问,只顺着她话答了“没事”。

  郁念盯着茶盏底部那圈薄圈的茶渍线,愣了会神,直到外头传来两声脚步。

  是她。

  他听得出。

师尊走路极轻,不带风声,地砖不响,只在她袖边扫过门框时会微微碰一下木门。

  她没推门,只在外头道:“你午前空闲,可来一趟。”

  他说了是,她就走了,没再回一句。

  她说话从来这样,不多问,也不重说。

她只要他听着,不需他想。

  茶盏冷透,他起身洗盏,折符纸,把昨夜她站过的那块地砖擦了遍。

那里落了点泥渍,是她裙边蹭下的。

郁念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用连自己都熟稔的净衣术,他不敢问。

他用了块净帕,一点点擦干净,连帕子都没留下。

  然后他翻了下案底,从箱中取出那枚未成形的青玉扣印。

那是她去年炼制玉扣时给他的残次品,让他私下研究感知变化的。

  那枚玉扣有点烫,像是昨夜被放在炉边。

  郁念手指收了一下,将它拢进掌心,再度起身。

  门口那道风刚刚散去,她气息没留,但他知道她还在院后,或者已进丹房。

她走得一向很轻,连衣摆都不带水声。

  红绳没再动。

他抬手摸了下后颈,什么都没碰到,但总觉得那条细线还缠在那里,一直都在。

  郁念步下石阶,院中青竹扫了他一身露气。

  他没穿外披,绛衣薄了些,肩上湿了一线。

他没理,只拢了下袖口,把昨晚折好的符册收进袖中,又按了按那只玉扣的位置,才往主殿去。

  走到中途时,有几个外峰弟子正从廊后经过。

  是外门课刚散,几个年纪尚浅的弟子挤在一起,小声讨论着早课中提到的识学。

  “说是,红绳一旦落在识台,就连梦里都逃不掉的。”

  “你傻啊,那是神识禁术,不是真有人敢拿来练……”

  “我听说,咱宗门就有人用这术,听说还是位女掌门。”

  “真的假的?”

  “当年那个——你别说话,有人过来了。”

  话音一断,几个弟子立刻低声退开,朝他微微颔首行了礼。

他点头还礼,没言语,继续往前走。

  脚步没乱,但心绪像被那一串话轻轻钩住了尾巴。

  红绳,不离梦。

  他当然知道红绳的术理。

他曾反复琢磨那枚契印的结构,也在识台内试图剥离那股精神丝,但每一次碰触,它便收得更紧。

  像她每一次看他,明明不动声色,却叫他连想退一步都不敢。

  姜绾清的殿门未掩,帘后光线极柔,是檐下竹影映进去的色泽,像落水的墨线,不深却极淡。

  他在门前顿了一息,才举手轻叩门框两下,声音极轻。

  她未出声,却是直接走了出来。

  今日她换了一袭浅蓝长衣,纹样极淡,只在腰间以银线绣了两枚极小的芙蕖叶。

她素衣未束,仅以一根红线松松挽在腰间,发未全干,贴着肩颈,湿意沿着发尾滴至衣领,将那极淡的布料染出水痕。

她抬眼时,眸光如夜色浸染,浅淡得近乎无色。

那颗右眸下的泪痣,因水汽而染出一圈极浅的晕,看不出是倦是未醒。

她站立不动时衣角微垂,双袖落地,露出一截极白的手腕,骨节平整。

  她没说话,只朝他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他袖角,又落在他手中那册符卷上。

  “来得早。”

  她语声平静。

  “弟子怕误时。”他低头回答。

  姜绾清转身进殿,未叫他跟,他却仍步随而入。

屋中并无焚香,只有细细一缕药味,是她常用的骨萃,温而不寒,味中略涩。

  她在案边坐下,朝一侧指了指:“将它放那。”

  他依言将符册放在她案上,指尖还未收回,就听她淡声问:“你昨夜,是何时入睡的?”

  他一愣。

  她看他那一眼,不带质问,却让他不敢不答。

  “……将近子时。”

  “为何晚了?”

  “弟子...未清理完昨日器具。”

  “你撒谎时,语气会顿一拍。”她忽然说。

  他抬头看她。

  姜绾清眼中仍无情绪,只轻轻抚着案边那卷书册,似无意,似早有定论。

  “弟子不敢。”

  “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

  郁念身形微震。

  她未看他,只是轻声道:“你若有疑,不必自己去听他们讲错的。”

  “来问我。”

郁念垂眸,指节略绷,袖中那枚锚印微微发热。

  姜绾清却没有继续追问,只随手取过符册,翻了几页,指尖停在最后一页符线收口处。

  “此处描线太紧,若遇敌识逆冲,易溃。”

  她语气依旧轻缓,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长辈指点徒弟,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郁念立刻应声:“弟子会再修一遍。”

  她未言语,只将符册放回原位,随手推至他案前,又取出另一枚绘空符纸,递于他。

  “用你昨日的神识节律,重绘一遍。”

  他接过,坐回桌前,双膝微拢,稳下呼吸。

  静观十三式的书写,不可急,不可漏,也不可疑。

只要神识有一点颤动,整张符阵便会斜出格调,牵动识台余震。

  他落笔极稳,第一划顺,第二划略偏。

他知道师尊未动神识,也未出声,但那股轻微的识海抽动感,仍像雾里一线丝,悄悄缠上他后颈。

  他不敢抬头,只闭气压神,将那一线扰乱封于识海之外,一笔一划描完。

  “你在抑制什么。”

  她忽然开口,声极轻,却像是识台直接传来的回响。

  “你把识意藏得太深。”

  郁念手中笔顿了一下,却极快续上那一笔,整张符终于描完,未出瑕疵。

  他低声:“弟子怕控不住。”

  姜绾清静静看他几息,未言语,只将那张新绘的符抽回,随手一折,轻轻收进袖中。

  她靠坐椅后,手指搭在桌沿,骨节纤长,袖口略滑,露出一点极白的手腕。

  那处,昨夜还残着一道细痕,如今已不见,唯余那点冷意仍透着丝丝不散。

  “你近来绘符渐稳,”她淡声道,“却越来越谨慎。”

  “……弟子愚钝。”

  “不是愚。”她声音仍轻,“是心事诸多。”

  他下意识抬头,却又避开她视线,只望她衣摆那一抹浅蓝下的墨青刺绣。

  他无法反驳,也不知道该答什么。

  “你若有疑,来问我。”

  她像是在容他试探,却从未真正放开半分。

  “午后你可再来。”她忽然开口。

  “是。”

  “带上你那卷《神识通录》,我欲改其中几句。”

  “……弟子记下。”

  她挥了挥手。

  他知那是遣退之意,便起身行礼,退步至门前才抬眼,屋内光线极稳,书案、帘影、茶器皆如常,但他知道她并未闭目,也未走神。

  她在看他,只不过不让他看见而已。

  出了门,风比先前小了。

可他衣背湿了一截,像是入了水,又被风抽干。

  他没回屋,而是绕过廊下,去了云居静。

  他抽出佩剑留光,那柄剑已有些日子未用。

缓缓拔出剑身,墨纹半浮,识息未散。

  郁念望着那剑锋,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不是剑陌生,而是这握剑之手,在某日开始,不再只为剑而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