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石地尚残着昨夜的露。

  郁念没有唤出灵力,也未掩息,只一步步踏入剑场。

  雾色未退,天光寡淡,地面微潮,他走得极慢,仿佛怕扰动什么沉静。

  他的佩剑留光未曾离身,如今却不是佩在腰间,而是用布巾包着,提在手中,剑柄外露三寸,依稀可见当年师尊亲刻的细纹。

  他在场中央站定,先放下剑,屈身解下鞋袜,赤足踩上石板,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留光未出鞘,却在掌心微震凝神片刻才提剑起式。

  寒风卷动雪末,山间的风声像从识海中刮出来的杂念,一声紧似一声。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心中默念出:

  断言。

  剑出之时,山风断线般一滞。他身体随势而动,步伐沉稳如镜,剑势却快如电光,一斩而下,直劈虚空。

  “铛”的一声回响。

  不是空气震荡的声音,而是识海深处,某种沉寂太久的部分,终于传出了一点回音。

  郁念的心跳慢慢跟上剑势,脚踏之处,地面生出细微裂痕。

  他没有退,反倒再次起势——

  静观第三式,留影。

  一缕剑意斜斩,虚像乍现。

  风雪之中,出现了三个“他”的残影。

  这是先前让烈峰山那个弟子领略过的招数,不过目前自己的剑道还未有长进。

  他的汗顺着脖颈淌下,流入衣领,在冬日中冰冷得刺骨。

  他却因此确知:

  这就是痛感。

  不是神识牵引,而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感知。

  他低低喘息,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剑光如水,自肩前斜扫而出,极缓,却带着极高的神识集中度。

  但就在他起下一式时,那股带着极轻的气息——携着清药香,还有一丝莲叶水意。

  是熟悉的味道。

  他眉心一紧,往兜望去。

  那是昨日她用过的丝帕。

  一方极素的白帕,绣着浮云宗内符印,角上缀有一缕银丝,帕子半角压在兜缝里,露出上半,被风一卷一拂,又轻轻落下。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它片刻。

  那丝帕上的气息尚未散尽,是她昨夜咳时他递上的。

  她接过去只轻轻一握接过,未有多言。

  “第五式,留念。”

  这一次,他识力贯注,灵识与剑意同步,直指前方虚点。

  但就在他刺出那一剑的瞬间,颈后的红绳微微收紧了一丝,不痛,却极明显。

  不是错觉。

  红绳连着他的识台,在他念动欲抵达最高点时轻轻牵扯了一下。

  他停了下来,收剑,闭眼,呼吸压到极深。

  不是她在场。

  她未醒。

  绾清峰的铃未响,竹门未启,结界未破。

  可那红绳动了。

  说明她感知了。

  他站在原地,片刻后重新起剑。这一次,不再使全力,只是将每一道式子走完,不求气势、不追精准,只为完整。

  每一道动作他都压着心神执行。手背微冷,汗未出,却觉着每一下指节都被握紧。

  他不能出错。

  不能让她知道,他练剑时走了神。

  风仍在动,那帕子又被吹动了一角,几乎要卷起。

  他一剑落地,将帕取出,指尖触到绣线。

  她的那句话时不时会在耳边回响。

  他一震,将那丝帕收起,重新站定,转身,再一次举剑,眉目清沉如雪,未再动摇。

  午后山雾散尽,郁念回峰时绕道西侧水廊,打算顺路将昨日未修好的几张术符送回。

  那廊下有其他峰内门弟子正聚在一起小讲,因为是纯蓝衣袍,所以大概是浮云宗去年初入内门的那一批。

  主讲的师兄是青岳峰下的徐执言,个性正直,说话也极清晰。

  他本不打算听,只打算快步绕过。但听到红绳术三个字时,他脚步略顿。

  “——识契五系中,红绳最为特殊,其本非术器,而是心识共缠之象征载体。”

  徐执言正持一卷玉简朗声说道:“灵修一脉中,有识台绑定一说。红绳术者,需以精神灵力引入被施术者识海,以主识压副识,方可建立契子。

  “不是宗门早就明令禁止的禁术吗?”

  “话是这么说,但听起来也不难听啊……”两个小弟子疑道。

  “对。”徐执言点头,神色严肃,“但这种术若反用于亲近者,便不单是影响,而是掌控。”

  “切,那不就是傀嘛...”身边的弟子讪笑着反驳他。

  “呵呵!”

  “这可比傀术厉害多了,这玩意可是神魂控制!当年断思宗魔教禁术之一啊!”

“红绳与其他的锁念、傀印、契缚、灵缠四术派系相比分别,是为最锢......”

  这话落下时,郁念正走过回廊的最后一级石阶。

  他的手,忽然止在了栏边。

  阳光从屋檐斜洒,正照在他颈后那一缕红线之上。

  风一吹,绳尾轻动。

  他动了动手,想把它理平,却停在半途。

  他记得这条红绳,是她亲手系上的。

  那日他刚从外头归来,气息未稳,她说:“你心识不稳,我替你压着些。”

  她说这时话不带任何情绪,也未说明术名,只轻声道:“不痛。”

  然后他便觉眉心一震,从此有些夜晚间再难分清梦与醒、是与非。

  他以为自己只是修为未稳。

  可现在,徐执言说的是神识掌控。

  主控强则副识溃。

  他望向廊外的水池。

  池中浮着昨日落下的几枚银叶,被阳光一照,泛着微光。

  风吹动水面时,红绳也随之轻动,像是回应他的念头,像每次他在练剑、走神、想过她的时候,它就轻轻颤过,提醒他:别乱。

  “若副识反噬主识,是否可逆?”那名弟子又问。

  “几无可能。”徐执言答得果断,“除非主识自愿松缚。”

  “可哪有主识会自愿——”

  声音散入风中。

  郁念没有再听下去,只回身往峰后去了。他将手按在那红绳贴合的地方,未动,片刻后才松开。

  掌心温度极凉。

  归峰时,日头已偏西。

  郁念行至内殿门前,步子未停,只稍稍掠过廊边那株青桐。

  叶影斜斜扫落檐角,落在他肩头的光被一半遮住,另一半沿颈侧勾出一道极淡的红绳影。

  他抬手掸去肩头灰叶时,那红绳影晃了一下,绳体未动,他却顿了一瞬。

  门虚掩着。

  他知道她还未入眠。

  绾清峰的内室极静。木门虽薄,却能将所有杂音滤掉,连风都听不到。

  他抬手轻叩两下,等了一息才道:“弟子回来了。”

  屋中无声。

  他没多等,推门而入。

  案几已摆好,茶盏未冷,炉火中有淡香未散。

  他望了一眼,炉中香灰堆得极整,是她一贯的手法。

  姜绾清不在房中,却像刚离开不久。

  他没有多寻,只脱了外衣,将袖口仔细挂好,又取来昨日研好的那几页符图,依次铺平,放在案边她最常坐的位置。

  那张椅下落着一根发丝,极细极长,是银白色。

  他本不该多看,却还是弯腰拾起,将其卷入指尖,再塞入香炉边的小盂里。

  他坐下时,窗外传来极轻的一声铃响。不是风吹,而是她在院中结界处落步时,碰到了铃线。

  她回来了。

  他未起身,只将桌上的茶换了一盏新杯,又将剩下的青莲花瓣倒进水盏中,略焙,压香味。

  门外响起极轻的步声,每一步都极稳极轻,像她一贯的行路之法。

  她从不走急路,也从未走响。

  门未开,只有声音传来:“你去了后山?”

  他低声应道:“去练了几式。”

  隔着门扉,她轻声问:“红绳动了两次,是心绪未稳。”

  他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他起身打开门。

  她已立在门前,素衣轻披,发髻未束,鬓发稍乱,似是才洗过未干,发尾水痕仍沿颈侧而下,滴在她领口的衣襟上。

  她的神色仍旧那样安静,唇色很淡,眼神极轻极浅。

  右眸下那颗泪痣微凉,风一吹,像要落下来。

  她看着他,只问了一句:“还疼吗?”

  郁念垂眼,没有问她指哪处,只道:“不疼了。”

  她点头,目光仍在他眼上:“那便好。”

  然后转身入室,没有再说一句。

  他站在门边,目送她背影慢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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