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曳在加布里埃尔低下头咳嗽的时候,也低着头看着他。

男人褐色的短发流淌着水珠,因喉管的不适感而颤抖着的肩头,随着一声声咳嗽而间歇晃动着。

帛曳眨了眨眼,随后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既然已经将喉管中的水通过咳嗽排了出来,那就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

“不想死”的愿望,自己就算是帮他实现了。

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虽然离开的理由同样没有,但对帛曳来说都无所谓。

刚从沉眠中苏醒过来的女人,此刻对自己的身份、过去以及当下,都毫无概念。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有对感受到的万物一视同仁的平等感。

......留下就只是留下,离开就只是离开,两者没有区别、自己也没有倾向于选择哪边的念头。

混沌的脑海中各式各样庞杂无序的东西还在来回翻腾,帛曳下意识地迈出了脚步、朝着远离刚刚救起的男人的方向离开。

“——请等一等!”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人类震动声带器官发出的话语声。

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停下——但帛曳确实站在了原地、微微回过头去。

秋日逆着零星还存有枯叶的枝桠,将透亮清冷的日光洒下。

正好将男人抬起头来后展露的脸庞,清晰地映照在她的眼里。

于是,许久不曾见过人类的帛曳,再一次看向那些曾经无休止地向她祈求希望的种群的其中一员。

——对于加布里埃尔来说,情况是正好的镜像。

他也得以看见救命恩人的容颜。

也因此愣在了原地。

......站在落叶飘零的枯林之间,女人无暇的身体被逆向的澄光映透出轮廓。

发尾之间透过的丝缕凛日,刺透滑下的水珠,反射着斑驳的光彩。

鸟群扑扇、清风抚挑。

如神明显圣时覆盖在身的神纱,那迎风飘扬的金发之下,女人无机物一般清冷的容颜,深深地刻入加布里埃尔的心间。

高挑的鼻梁,优美的眼型,润丽的颔线,纤细的脖颈。

加布里埃尔那双深蓝色的瞳孔射出的视线,一时间竟完全无法从女人的眉眼上移开——以至于他忽视了发丝之下那比起人类来说稍长的双耳、忽视了那比之他所见过价值最昂贵的艺术品还更加亮眼的美景。

“......还有什么事。”

——如果有什么可以被评作天籁,加布里埃尔一定会选定此刻听见的女人的话语声。

她嚅动的双唇,轻而易举发出可以媲美最动听的鸟儿啼鸣的悦耳声响。

......神。

加布里埃尔的心声,毫不迟疑吐出了这样一个词。

这已经是非人的存在了,只能用神明来解释她的能力与美丽。

他嘴上也同样是这样说的。

“神明大人——!感谢您救下我这微不足道的性命......”

“——唔......”

男人凭着第一反应下意识激动地道谢时,帛曳却微微皱眉。

那声“神明大人”出口的瞬间,女人的胸腔中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感。

她不禁抬起手,可痛感似乎甚至不是来自身体内部,而像是被直接施加在它存在的位置一般。

加布里埃尔望着这一幕看呆了。

——这绝对是自己此生见过最为美丽的人。

他的心中由衷感叹道。

但这次可就心口不一了。

“您没事吗?!”

对救命恩人突然显露出不适感的模样感到担心,男人连忙站起身来、朝着帛曳走去。

走到一半,他意识到对方此刻还是一丝不挂的状态、自己还正在朝对方靠近。

“......请恕我冒犯。”

正因为是神明,显圣时才应该有神纱罩身、防止被人类直视圣躯才对。

眼前这位救命恩人,不论原因如何,自己都不能冒犯对方才是。

这样想着,加布里埃尔脱下了自己那件已经穿了好几年的防水外衣,将它用双手呈给身前不远处的帛曳。

“......?”

然而,接过了加布里埃尔的衣服,帛曳却只是微微歪头,视线在那件外套和加布里埃尔之间来回移动。

“请您穿上......?”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用什么话语和眼前这个非同一般的存在交流,加布里埃尔最后只是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要让我穿他的衣服。

帛曳无法理解加布里埃尔的话。

可她还是按照男人的演示,将那件宽大的外衣套在了身上。

——为什么自己就这样穿上了?

帛曳睁着眼睛,金色的瞳孔微微颤动、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并没有预料到。

然后,过了片刻,她才终于明白。

......没能拒绝的理由,是因为那似乎是“男人的希望”。

回应希望,是帛曳身体里最深处的本能。

穿不穿,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像哪怕不管男人在说什么、就那样离开,对于帛曳来说也毫无影响。

是因为男人“希望自己听他说话”、“希望自己穿上他的衣服”。

所以自己才停下、所以自己才穿上他的衣服。

啊啊。

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神明大人?请问我应该如何回报您......”

因为已经想起来自己是谁,所以对于男人此刻的话语,自己有不得不纠正他说法的部分。

“——请不要用那个词,来称呼我。”

她听见明显是女性人类声线发出的声音、与记忆中自己的声音大相径庭。

“——被那样称呼,会让我感到受罪般的刺痛。”

她感受着因为男人的话语而再一次扎根在体内的灼痛,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经历过如何的过去。

帛曳的话语,比刚刚之前流畅了许多。

因为她已经回想起了一切。

自己是被圣神贬黜下界的、过去的“希望天使”。

是因为厌倦了承载那恒久不变的微光,决意背叛圣神赐福的“堕天使”。

圣神刺下的燃棘,在自己每每暴露神明的身份时,就会毫不留情地贯穿自己那由光织成的内核。

所以,自己不能再被以“神明”称呼。

帛曳微微喘息着,缓和着胸腔之间那灼烈的痛感。

“至于你此前所说的回报。”

所以,自己此刻需要的,他的回报是。

女人抬起眉眼,那双金色的神眸直勾勾地投射进加布里埃尔的视线之底。

“——请教会我,什么才是‘人类的情感’?”

问出这句话时,帛曳身形一顿。

在她胸口的左侧,那已经变作人类躯体的心脏部位,一股热流泵动而去。

“渴求得到解答,所以提出问题”。

在名为帛曳的存在习得“欲求”的那一刻,曾经的天使迈出了成为完全之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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