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昨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王熙凤揭露了周瑞的贪污。贾母自然震怒,不仅绑了周瑞送官,还亲命王熙凤主持对周瑞一伙的抄家。

当宝玉赶到现场时,抄家的队伍已从周瑞宅邸出来了,日头西斜。金红色的阳光斜照在朱漆大门上,将门环映得如同两团燃烧的火。

宝玉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抵着她的后背,看着小厮们抬出一箱箱金银器皿、绫罗绸缎。那些箱笼沉甸甸的,压得扁担都弯了,发出吱呀的呻吟声。有个婆子抱着个紫檀匣子跌跌撞撞跑出来,满头银丝散乱,活像个疯婆子,被王熙凤一把拦住。

“二爷饶命!这是老奴的体己……”婆子跪地哭嚎,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得砰砰响。

王熙凤掀开匣盖,檀木香气混杂着铜臭味扑面而来,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锭雪花银。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是冰刀刮过铁器:“好个体己!那为什么每锭底下还打着荣国府的印!”说着用指甲刮了刮银锭底部,露出清晰的“荣国府库”四个小字。

宝玉不自觉地向前几步。绣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夕阳把王熙凤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黑影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他站在台阶上指挥若定的样子,恍如前世那个雷厉风行的凤姐——却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宝妹妹?”王熙凤突然转头看见她,阳光在他睫毛上镀了一层金边,眉头一皱,“这腌臜地方你来做什么?”语气虽严厉,眼底却闪过一丝关切。

“我……”宝玉攥紧手中的帕子,丝帕被她绞得几乎要裂开,“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却透着股罕见的坚定。

王熙凤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如炬,似乎要看清她心底的想法,突然笑了:“来得正好。”他招手示意,腕间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有样东西给你看。”他这话说得神秘,连宝玉也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内院正房里,檀木家具上积了层薄灰,几个账房先生正在清点地契。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夹杂着低声的交谈。王熙凤领着宝玉径直走向书房,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音,从桌子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那暗格机关精巧,按下雕花处才弹出来。

“瞧瞧,连老太太的田庄都敢动,这已经不是不是一般的贪腐了。”他翻开册子,纸张已经泛黄,边角卷曲,指着一行记录,“说是遭了蝗灾,实则收了满仓的租子。”指尖点着的地方墨迹格外浓重,像是刻意强调。

宝玉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数字在她眼前跳动,化作一张张饥民的脸,胸口发闷。前世贾府抄家时,罪名之一不就是“盘剥佃户”么,原来祸根早在这时就已种下。她忽然想起那年冬天,有个老佃农冻死在荣国府大门外,怀里还揣着张欠租的契纸……

“凤二哥……”她轻声道,声音哽咽,“若非你明察……”若非重来一世,这些肮脏勾当还要继续多久?

“若非重活一世,我也未必能察觉。”王熙凤突然说,这话像是一记闷雷。

宝玉猛地抬头,发髻上的珠钗随之晃动,正对上王熙凤深邃的目光。夕阳透过窗棂,在窗纸上切割出菱形的光斑,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那光影将他俊朗的面容分割成明暗两半。

“二哥果然记得么。”宝玉平静的说。

王熙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青玉玉佩,玉上缠着红线,显然常被摩挲,边缘参差不齐,在夕照下泛着幽幽的光。那光芒忽明忽暗,像是会呼吸一般。

宝玉呼吸一滞。前世的凤姐临死前枯瘦如柴,却还死死攥着对牌不放。而眼前的男人挺拔如松,握着玉佩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是要把两世的命运都捏碎在掌心里。

“那日晴雯发间的玉钗,我就觉得眼熟。”他将碎玉放在桌上,玉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嗒”声,“我自拿到这块玉之后就常做一些怪梦,尤其是昨夜做了个极清晰的长梦,梦见自己是个女子,在贾府掌权弄术,最后……”说到这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最后病死,甚至连符合身份的葬仪都没有。”宝玉在心里为他补充。

王熙凤轻轻摩挲玉面:“奇怪的是,梦里那些争权夺利的快活都模糊了,唯独记得……”他顿了顿,喉头又动了动,“记得有个小丫头,临死前给我喂水。”那场景一定刻骨铭心,因为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软。

宝玉想起前世平儿。那个忠心的丫鬟,总是梳着整齐的圆髻,在凤姐被休弃后仍不离不弃。最后听说她……宝玉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想来,我前世造的孽,远远比你辜负的人多。”王熙凤笑道,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你求重来,我却得了新生。”这话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若没有这块玉,我今生今世恐怕还是会和上一世一样,整日里算计着库银进出,周旋于各房之间,就那样糊涂过完一生。”他继续说道。

“可就是因为这块玉的存在,了解到那位刘姥姥为我做的付出,我才破天荒地有了去下乡转转的想法。从这点上讲,我得谢谢你,丫头。”

“凤二哥,”宝玉拭去泪水,手帕已经湿透,“这碎玉……”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这玉显然对他意义非凡。

“这玉你拿去。”王熙凤突然将碎玉推过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我如今家庭美满,贾琏儿早被我管得服帖,如今又得掌改革之权,心愿已了。”他眼中闪过锐光,那光芒如同出鞘的宝剑,

“我王熙凤行事,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他扯了扯嘴角,“老天要我三更死,我偏要活到五更天!”

“我恨的,不是悲惨结局,不是众叛亲离。像我这样子行事,有那种结局是应该的。”王熙凤又补充道,“只是明知最后会输,我也不想就在半道上放弃啊。”

宝玉被他眼中的狠厉震住。那目光像匹受伤的狼,宁可咬断自己的腿也要挣脱陷阱。前世的凤姐临终前尚有悔意,眼前这人却连半分软弱都不肯流露。

她愣愣地接过碎玉,就在那个瞬间,一阵眩晕袭来。她看见铁槛寺里奄奄一息的凤姐,枯枝般的手指还在空中划着算账的手势;又看见今生的王熙凤深夜伏案,将田庄账目一笔笔重算;看见他在暴雨中骑马巡视河堤,浑身湿透却目光灼灼……

“宝妹妹?”王熙凤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眉宇间的不耐之下藏着几分探究:“吓傻了?”

宝玉这才发现手中的碎玉竟隐隐发烫。她抬头直视王熙凤的眼睛:“凤二哥,贾府现在……”

“赖家。”王熙凤冷冷吐出两个字,算盘珠子啪地合拢,“那老虔婆吃的比周瑞还狠。”他突然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宝玉耳畔,“但我不会打草惊蛇。”手指在脖颈处做了个切割的动作,“要杀,就得一刀毙命。”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家丁们慌乱的呼喊。王熙凤神色一凛,方才眼中翻涌的情绪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个雷厉风行的二爷模样。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袖,玄色锦袍上的云纹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金色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眼的轮廓:“宝妹妹——”

宝玉被他这般专注的神态惊得心头一跳,连忙端正了坐姿,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她仰起脸,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以为他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

谁知王熙凤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促狭,几分戏谑:“不知今世我是否能喝到你和待玉的喜酒,哈哈,宝,二,爷!”最后三个字被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说完,他大笑着转身离去,袍角在风中翻飞,转眼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宝玉呆立在原地,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她羞恼地跺了跺脚,却又忍不住抿嘴笑了。王熙凤这番玩笑话,像是一阵春风,将她心中郁结的愁绪吹散了几分。她抚着发烫的脸颊,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她攥着碎玉站在街角,忽见晴雯提着灯笼从暗处走来。火光映照下,她发间的碧玉钗与宝玉手中的碎玉如出一辙。

“姑娘。”晴雯的声音比夜风还轻,“老太太打发人来问了三回了。”

宝玉将碎玉藏进袖中。夜风吹起她的衣带,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她望着王熙凤消失的方向。

手中的这块碎玉承载的不是悔恨,而是最原始的求生欲——肮脏的、丑陋的、却比什么都强大的,生存下去的勇气。

很好,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宝玉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不是冠冕堂皇的大义,就是这样赤裸裸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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