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后厨的泥炉前煽火时,药罐里的汤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粘稠得很。

凉少爷的补药总是这么古怪,前日丢进两片龟甲,昨日撒一把银鳞粉,今儿这汤滚着滚着,竟浮起几粒琉璃似的珠子,在火光里泛着青芒。我拿长柄勺一搅,珠子“啵”地炸开,溅在手背上竟莫名的凉得钻心,像极了幼时坐在菱娘家的渔船上,随她一同赤脚踩过的浪。

那时候的风是暖的,水也是暖的,不像现在,且不论风雨,连药罐里溅出的药滴,都莫名的凉得叫人心惊。

“鹭妮儿!凉少爷的药可煎好了?”

山东来的李嬷嬷素来豪迈得如同汉子,大嗓门震得房梁落灰,我慌忙扯过抹布擦去手背上的珠子凝成的奇特冰晶。灶台边的竹筛里还晾着昨夜的菱角壳,尖刺上沾着暗红血渍——是凉少爷咳血时攥碎的。

药碗刚端到廊下,我便听见西厢房月洞门后传来一阵猫咪般得轻唤声。

“白鹭姐。”

月洞门边探出半片洗得发白的衣角,男孩抱着斗笠站在雨帘里,发梢湿漉漉贴在额前。他腕间的红绳有些褪色,第三枚铜钱缺的豁口却依旧清晰。

“菱娘姐说,荆溪县后厨的窗朝东南开”他贴着墙根挪进来,布鞋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水痕,“果真能避过护院的眼。”

药气蒸得他睫毛挂上细珠,我这才看清他怀里还抱着油纸包。褪色的双鱼纹布裹着几颗菱角,壳上歪歪扭扭刻着渔船暗号,倒也的确是菱娘的手笔。

虽然如此,但毕竟天色已深,我还是不免警惕的望着他,“你又是何人?”

他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檐角将断的雨丝:“菱娘姐说,等我到了荆溪,就带着这串铜钱找白鹭姐姐。”男孩抖了抖手腕上用红绳系着的铜板,而后又从包袱里抖出一封信,纸角被雨水泡得发皱,“我恰好路过荆溪……实在太饿,有些走不动道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局促的模样倒也着实有些可爱。

接过信笺,双鱼纹的信封里滑出半片晒干的莲瓣。信上寥寥几笔:“鹭,见字如晤,久未听闻你的消息,很是想念。这孩子与我有恩,还望好生待他。若在你那儿受了委屈,待他回来告诉我,我定不轻饶你。另,我与爷爷已不在龙脊滩。你归时,自龙脊滩乘船向东,半日便可到我们的新住处。盼归。菱娘。”

字迹被水晕开,却仍能辨出她惯用的鱼骨笔触。

我用眉眼示意方向,“里面的灶上有南瓜汤,你且先去喝着,待我给少爷送完药,再来细细问你。”

西厢房的青石板沁着潮气,药碗搁在凉少爷枕边时,他正蜷在锦被里咳,指尖无意识地攥着一方帕子,苍白的指节像覆了一层薄霜。

窗纱透进微凉的雨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映得那双浅色的瞳仁愈发澄澈。他睫毛颤了颤,半阖的眼睫间透出些微困倦,像是风中的白蝶,孱弱得随时都会被吹散。

“今日的药……”他的嗓音低哑,抬起眼来望着我,唇边的笑意比夜雨还淡,“似比往日又涩了些。”

说着,微蹙着眉抿了一口药汤,白玉般的指节忽然在盅沿收紧。雨珠顺着檐角铜铃坠入青石凹槽,叮咚声里,我瞧见他浅色的瞳仁映着炉火,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翻卷的袖口。

"鹭姐姐……"

凉少爷忽然唤我,药气氤氲漫过他苍白的唇,将未尽的话凝成睫上颤动的雾珠。

我起身不解地望着他,眼见他不做言语,便继续低身做自己的事儿。我的余光瞥见他似伸手欲扶我肘弯,却在触及前堪堪收势,转而抚平锦褥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炉膛里爆开的火星映亮他颈侧新生的鳞纹,又迅速湮灭在潮湿的夜色中。

“有些累了,想躺一会儿。”

他语气始终温和,仿佛诉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儿。

我轻轻应了一声,端稳药碗,手指却微微蜷紧。

推门出去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凉少爷正低着头轻轻抚过腕上的红绳。那根红绳不知已被摩挲过多少次,线缝微微发旧,上头系着一颗明亮的蓝色琉璃珠,在昏暗的烛火里微微透光。

他指腹缓缓地擦过珠面,眼神有些恍惚。屋檐滴落的水珠打湿窗棂,似落在一方无风的湖面,荡开层层晕影。

折回后厨时,支离正捧着空碗发怔。南瓜汤的残渍沾在嘴角,他伸舌舔了舔,像只餍足的猫。

“叫什么名字?”

我抽走他怀里的艾叶包,里面裹着晒干的菱角,菱角壳上纹路被雨水泡得模糊。

“支离。”

他小拇指蘸了汤水,在灶台上一笔一画地写。水痕顺着青砖缝淌开,“支”字歪斜,“离”字散架,像被风吹乱的蛛网。

“可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我扯过抹布擦灶台,雨丝骤然转急,打在瓦当上铮铮如拨弦。

“你若是想暂住几日便住吧。”我说,“但有几个规矩你且听着。”

那孩子放下碗,乖巧地望着我。

“其一,你只能待在这别院,切不可四处乱跑;其二,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远房的表弟,捎东西过来,暂时住几日。”

他乖顺点地点了点头。

“最后,若被叶家主母或管家看见了,切记低头,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切不可多言,招了她们的厌。”

“知道了。”他乖乖应下,空碗又递到我眼前:“能再添半勺吗?”那捧着碗的手腕细得像芦苇杆,袖口还沾着干涸的泥渍,竟莫名地让人有些心疼。

暮色渐沉时,雨丝裹着药香在窗棂织网。

支离蜷在柴堆旁睡着了,怀中还搂着一把漂亮的剑。

“年纪不大,也不知哪儿学得江湖人的做派。”

我只觉有些好笑,找来自己的旧被给他细细掩上。

檐角铜铃轻晃,惊落一串雨珠,正坠在支离腕间的铜钱上。缺角的铜钱映照着炉火的微光,映得满地水渍粼粼如碎银,像极了小时候菱娘摇橹时打碎的月光。

我倚着门框望出去,别院的桂花被雨打得零零落落,金黄细小的花瓣沾满了青石板。

雨雾中的叶家老宅仿佛浸在青瓷盏,回廊下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晕开的光圈里浮动着药庐蒸腾的雾气,恍然间竟似龙脊滩的夜潮,一波又一波漫过旧梦。

江南的雨夜,总是适合做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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