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心头一暖,这来自家人的暖意如同冬日里突然照进的一缕阳光,从心口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轻声道:“多亏二哥哥安排的车夫,绕开了官道上的差役。”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字字清晰。她想起方才在官道岔口,那车夫熟稔地拐入一条隐蔽小路,车轮碾过枯枝时发出的脆响,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差役吆喝声——若不是二哥哥早有安排,他们带着那要命的账本和印章,怕是早就被拦下了。

王熙凤微微颔首,金线绣的云纹领口在暮色中泛着暗光。他突然伸手,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拂去晴雯肩头的一片草屑:“你这丫头,胆子倒大。”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 “顺来的东西呢?”

晴雯抿了抿唇,她从怀中掏出那枚小巧的印章,铜制的印章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边缘还沾着些朱砂,确是不久前刚用过。王熙凤接过后在掌心掂了掂,印章与翡翠扳指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突然冷笑道:“周瑞这老狗,私刻的印章倒比主子的还精致。”

三人沿着游廊往内院走。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在王熙凤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的眉骨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像是能割破这沉沉暮色。

忽然,他停步,从袖中取出本蓝皮册子:“真账到手了。周瑞做两本账糊弄主子,这本记着他这些年贪的银子——”他翻到某页,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指尖点着一行数字指尖点着一行数字,“光是去年就吞了八百两,这都够买下五十亩上等田了!”

宝玉凑近细看,账本上密密麻麻全是数字,间或夹着些批注——“三月,孝敬赖大奶奶五十两”“五月,打点衙门三十两”“八月,王府节礼二百两”……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些银子若用在庄户身上,该能救活多少人命?她想起今日在庄子里看到的那些浮肿的面孔,那些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

“明日老太太寿辰。”王熙凤合上账本,眼中寒光凛冽,“各庄子管事都要来贺寿。届时当众揭穿,正好杀一儆百!”那“杀”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心境。

晴雯突然轻咳一声,那咳嗽声像是刻意掐准了时机:“二爷,姑娘该回去更衣了。” 她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有婆子提着灯笼经过,再耽搁怕是要惹人注目。

王熙凤这才注意到宝玉的粗布衣裙还未来得及换下,那粗糙的布料与她平日穿的绫罗绸缎形成鲜明对比,袖口还沾着些草屑和泥土,于是忙道:“是我疏忽了。宝妹妹快去准备,今晚好生休息。”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今日……多谢你们。”

回到屋内,袭人早已备好热水。见二人这副模样,她惊得打翻了铜盆:“姑娘这是去哪了?怎么……”

“去做了件该做的事。”宝玉任由袭人帮她解开发髻,温热的水汽熏得眼眶发涩,“袭人,你说咱们平日吃的穿的,都是怎么来的?”

袭人手上动作一顿:“自然是府里……”话到一半突然哽住,她想起自己幼年被卖进府前的光景。

是了,不管是贫是富,人总是要吃饭的,可官员老爷们的文章笔墨变不出来粮食。

晴雯默默退到外间,从袖中取出那支碧玉钗。钗头的碎玉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绿光,映得她眉眼格外清晰。她想起今日在庄子里,那些面黄肌瘦的丫鬟,那些被克扣得只剩麸皮的米缸……前世她笑贫不笑娼的傲气,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晴雯。”宝玉在内室唤她,“明日老太太寿辰,你随我一同去吧。”

晴雯将玉钗重新簪好,应声道:“姑娘放心,我省得。”

这一夜,宝玉辗转难眠。三更时分,她索性起身来到书案前,就着烛光翻看从庄子里带回的一本《齐民要术》——这也是从周瑞书房顺带的。书页间夹着张单子,记录着庄子这些年真实的收成数目,与报给贾府的相差甚远。

“姑娘怎么还不睡?”袭人揉着眼睛进来,手里捧着碗安神汤。

宝玉接过汤碗,突然问:“袭人,若我说要学着理家,你信么?”

“啪嗒。”

袭人手中的烛台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姑娘……姑娘说什么?莫非出门一趟发烧了么?”

“我说——”宝玉一字一顿道,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数字,“我要学着看账本,管庄子,不能再做睁眼瞎了。”

袭人呆呆地站了半晌,突然背过身去抹眼泪:“姑娘终于……终于……”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

晨光熹微时,贾府已经热闹起来。今日是贾母八旬寿辰,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都换上了新衣。宝玉梳妆时特意选了件绛红色绣金菊的褙子,既喜庆又不失端庄。

“姑娘今日怎么不戴那支金凤钗?”袭人捧着首饰盒问道。

宝玉对着铜镜微微一笑:“今日的主角是凤二哥哥。”她取出一支简素的羊脂玉簪,“这个就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笑声。却是王熙凤带着平儿立在门外,今日他难得穿了件正红色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翡翠算盘,通身气派非常。

“宝妹妹准备好了?”他目光在宝玉素净的发髻上停留片刻,似笑非笑,“倒是懂事,知道今日不该抢我的风头。”

宝玉起身行礼:“二哥哥说笑了。今日这出戏,还得靠二哥哥唱主角。”

王熙凤大笑,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既如此,这个给你。”盒中是枚精巧的银算盘,只有掌心大小,“学看账本,总得有个趁手的家什。”

宝玉接过算盘,指尖拨弄着银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王熙凤忽然正色道:“宝妹妹可想好了?一旦踏进这潭浑水……”

“二哥哥。”宝玉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梦里那些事,我不想再看它发生。”

二人对视片刻,王熙凤缓缓点头:“好。”他转向晴雯,“你这丫头机灵,以后多帮衬着姑娘。”目光扫过她发间的玉钗,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些事……确实迟早要面对。”

寿宴设在荣禧堂。贾母高坐上首,各房太太奶奶依次献礼。轮到王熙凤时,他却命人抬上来口箱子。

“孙儿这份寿礼特别些。”他朗声道,“请老太太过目。”

箱子打开,里面竟是账本、地契和那枚私刻的印章。王熙凤当众揭穿周瑞贪墨之事,证据确凿,惊得满堂哗然。贾政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命人将周瑞捆了送官。

混乱中,宝玉注意到王夫人神色异常。她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目光不时瞟向那本账册——特别是记着“王府节礼”的那几页。

寿宴散后,宝玉独自在园中散步。假山后突然转出个人影,正是王熙凤。

“宝妹妹今日看得可还尽兴?”他倚着山石,笑道。

宝玉轻声道:“二哥哥,这事还没完,对不对?”

王熙凤眯起眼睛:“聪明。”他压低声音,“周瑞不过是个小角色,没有府里人的帮衬,哪来的本事贪这么多?”

“二哥哥要查到底?”

“自然。”王熙凤冷笑,“跟这群虫豸们在一起,怎么能理好贾府呢?”他忽然话锋一转,“宝妹妹既然要学理家,明日开始就来我书房吧。”

月光下,二人相视一笑。前世的悲剧,今生绝不会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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