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从藏药阁回来时,步子轻缓,刚刚握着小瓷瓶的掌心还有余温。
他没用灵力御步,而是沿着熟悉的石阶一级级上行。
风并不烈,却不知为何,拂过衣角时总有种错觉,好像绳线拽住了他背心,牵着他往某个方向走。
心跳不解缘由地快了几拍。
走回廊前,屋门未掩,光从缝隙中洒出,落在地砖上,亮出她书案榻前斜斜映下的一道剪影。
姜绾清坐在那,不动。
像是自他离开后,就一直坐着。
他没出声,先走至门边,把鞋底的灰尘拭去才推门进去。
“回来了。”她没有抬头,只轻声说了句。
“嗯。”他低应,将留光放在她案侧,目光落在那一张尚未盖符印的纸页旁。
她笔尖顿了顿,却没有再看他,只将纸收起。
“今夜不讲术理了。”她声音仍淡,语调像从午后延续至此,没有分界。
“你坐。”
郁念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落座。
他坐得笔直,像平日听训那般,不敢稍懈。
案几前一时无话。
姜绾清垂眸,将袖口拉至腕边,那处皮肤略白,在烛火映照下似略发红。
他不知那是寒气所致,还是她近来未稳的修为所泄。
她一向藏得极好。
郁念并未看得久,只是扫一眼便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案边那只青玉笔架上。
他记得,这笔架是三年前她所制,亲手送给他,还记得同时期,他刚学剑,拿不稳剑,手指还常抖。
“你今日手稳了。”她忽而开口。
“用笔自该稳当。”他答得不缓,语调极低。
她没应声。
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香火轻燃的声音,一点点烧尽。
郁念低下头,不知是该继续说话,还是该安静地等她吩咐。
他不看她,连她靠坐着床头不动的样子,都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目前她没再咳得频繁。
但正因如此,他反而更不安。
之前她轻咳时的掩唇动作清晰留在他眼中,袖口下露出的一小段指节,白得近乎透明,骨节间还泛着一丝红意。
那不是寻常的血色。
姜绾清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淡淡的,没有过多情绪,却也没有避让。
他立刻移开了眼,不敢对视。
她又,动作极缓,像是不想惊动他。
下一刻,她徐徐落膝于他侧榻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指尖极凉。
他下意识收了一下,但并未挣脱。
“掌脉略乱。”她温和气息贴着他颈侧落下,不重,却带着难以忽视的温度,像是无声的宣告,将他牢牢圈住,不许逃。
他觉得自己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她盯着他指节,掌心轻轻按着,一寸一寸缓慢滑动。
“......字迹也会不稳。”她说得很轻,却极准。
他唇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目光即便此刻在注视那片书简,但仿佛他所有的挣扎还是逃不过她的掌心。
“你在想什么,这里应该要有笔力...”
这一次,不是问句,是陈述。
郁念呼吸一滞。
他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手极凉,指节细长,掌纹浅淡,像一块温过的玉,只在触及那刻才显出藏着的冷意。
她还在榻上未起身。
素衣铺散开,衣角直至触及地板,那青白交接之处被月色染得更淡,仿佛她整个人都与灯影连成了一块静水。
郁念不得不抬眼。
她没再看他,那目光没有任何锋锐,却叫他下意识地绷紧背脊。
她的眼极浅,映着烛火时看不清瞳孔轮廓,如同寒潭无底。
右眼下那一枚泪痣极小,在夜里却显得出奇分明。
她面上没什么情绪,唇色极淡,像是风吹久了的月石,温柔而冰冷。
“我问的...”她语气微转,轻得像风吹帘幕,“你可听到了?”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逼问,只是侧着眸子安静地等他回答。
可越是这样,郁念越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张柔网裹住,每挣一下,反而越陷越深。
他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
“听...听到了。”他终于低声道,语气略显局促。
姜绾清轻笑了一下,没有嘲弄意味,那双好看的眸子笑极淡,像湖面掠过水鸟羽翼,波澜不惊。
“撒谎。”姜绾清抬起一只手,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那动作轻柔得仿佛不掀起半点尘埃。
然后,她身形微倾,素白指尖稳稳撑住榻边,膝下的膨软轻轻下陷。
她缓缓起身,裙角随势滑落,像冰羽拂过心头。
下一瞬,她赤足轻落,足尖先触地,踩在红木地板上无声,却莫名让人心中一震。
整个动作不疾不徐,如云如烟,却又带着一种从容的压迫感。
袖袍微拂,衣角落在他膝边,衣物上的淡淡香气微起,像是竹间幽兰。
她走到案边,指尖拈起那只青玉茶盏,为自己斟了小半盏茶。
动作极慢,每一滴落入瓷中的声音都清晰得不真实。
郁念看着她的背影,灯火洒在她身上,素衣无纹,身形极静。
他脑中忽然浮出一句在外峰时偶然听旁人私语:绾清峰主……像是冰莲成精。
他不敢在她身前讨论这些凡事,不过他说不出这是褒还是是贬。
她的确太静了,静得不像活人,却让人产生一种偏偏又温柔得让人下意识想靠近的感觉。
“你今夜太紧。”她抿了一口茶,未转身,却像看见了他此刻手指的紧张,“坐姿也僵。”
她忽然放下茶盏,转过身。
“念念。”她轻声唤他,音节极短,却像从他识海中钩出什么。
他一怔,下意识起身。
她看了他一眼,又轻轻一笑,走近两步,抬手替他拢了拢衣领。
“你这些年,在我面前你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未乱来。”她语气还是那么柔。
“是不是我太严了?”
郁念不知如何作答。
她那一眼落在他颈侧露出的佩符上,指尖极轻地拂过,不带力,却叫他如被烙过。
“不是…...”他低声说,却自己都听不出语气中的真伪。
“那就,便好。”她点头,极轻极缓,像是不曾强求。
可她眼中那种似笑非笑的淡意,仿佛早已听见了他真正的答案。
烛火将尽,案几前只余微光摇曳。
郁念重新坐回术桌上,姿态比先前更规矩。他垂着眼,不敢再去看她指过自己颈侧的那一瞬。
那根红绳仿佛烧在了骨缝里。
他一直都知道,它不是寻常灵器。
可她从不说。她只会轻描淡写地替他束好,或在他练功后摸着它问一句:可有松动。
哪怕它早已收紧到他喘不过气来。
姜绾清坐在对面,重新执起符笔,蘸了墨,在纸页上缓慢描绘。
她没再说话,也不再看他。
但那种掌控感,却未曾松动,甚至比她看他时更浓。
郁念低着头,感觉每一下笔划划过纸面,都像是在他心口压下重锤。
她不再发问,却留下了无数他不敢答的缝隙。
片刻后,她将符纸放下,轻轻搁于一侧。
“今日便止于此。”她开口,声音平淡,“你去歇吧。”
郁念起身,随手拿起那把剑,行了一礼:“弟子告退。”
他脚步极轻地走出门口,刚踏出檐下一步,身后却传来她极轻的一声咳。
他停住脚,像被什么扯了一下。
不是那红绳。
姜绾清没有叫他回头,也没有多言。
可他还是缓缓转身。
她静静坐在案桌前,唇角微抿,眉间有一点未散的倦意,那咳声虽轻,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白日更加虚弱。
“师尊……夜里可还需药汤?”他声音极低,像怕惊扰她呼吸。
她没有立刻答。
只慢慢地将案上的药盏端起,放至一旁。
“不必了。”她轻轻点头。
郁念顿了顿,终究应声:“是。”
他退出门外,转身沿着廊道往外走。
山风穿林,晚灯摇动。
走到转角时,他忽然想起她帮自己拢衣的动作,那一瞬,指腹擦过他胸前衣襟,虽极轻,却像印下了什么。
他没看清她当时眼神,只记得她唇边那句:
你这些年,在我面前规规矩矩,从不敢乱来。
——是提醒,还是告诫,或是某种其他意味?
他想不明白。
他扶着外廊石柱站了片刻,等月色完全洒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脚边的风铃动了一下,没响。
可他耳中却仿佛听见细微声响,像是极深处的什么——
在红绳那头,牵引着他,细得快不可闻。
他没有回头,只伸手按了按脖颈那道微痒的线结。
指下脉搏未乱,但心绪却像坠入了一池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