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花了两三个小时时间闲逛下山,日头已从正午当空逐渐向着另一边垂落。

由此,当阳光透过落叶间的缝隙撒下星斑,当不知名的虫鸣似奏骨笛般悠扬远送……叶熠二人也终于抵达了山脚处的酒肆,见到其中已是有了不少来客、坐得热闹非凡。

不过,这倒并不是他们先前住店的那一间酒肆,而是另一家面积更小、位置更偏僻,但也更加实惠、更有烟火气的乡镇小肆。

而现在,也正是由于先前工厂区的突发事故,这些略显疲惫的男男女女才难得有了一次提前下班的机会,难得的有了好大一阵休息的清闲、纷纷在此聚集起来。

当然……

虽然总体工时较长、休憩较少,但其实类似这样的能把酒言欢场面,在诸多乡镇酒肆里倒也并不算是特别稀奇,反倒是几乎每晚都有——因为他们仍需要释放压力,仍需要一定程度的社交和娱乐……只不过是往常的持续时间更短,而且也很难比现在的情况更加热闹。

因此——叶熠也就更有来到这里的必要了。

“两份小菜,谢谢。”

二人找了一个相对角落、靠近门口的位置,仍是点酒水,只要了瓜子花生之类的小碟。

而面对这种“来酒肆不喝酒”的古怪要求,店中却是无论是那位中年老板、还是忙得乱跑的店小二都未表露出丝毫不满……显然——对他们而言,偶尔接待一下荷包紧张、喝不起酒的客人,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

又或者……也可能是常态。

“谢谢。”

白月看着桌上的一小碟葵花籽,没有第一时间动作,而是相当有礼貌地、语气起伏不大的对来人表示了感谢。

而叶熠则是饶有兴致地朝酒肆内里看着……沉默,内敛,安静如旁观者般默默观察着那片散乱分布的桌案、和用以麻痹神经的嘈杂。

只见……

“嘭”

在一张靠窗边的小方桌旁,有一散下上半身道袍、内里穿着寻常粗布的老头。他仰脸猛灌下一大口酒,却只当是喝水似得随意一吞,而后便将坛子随意下按在右手桌面上,当即朝着对桌的壮汉闲扯起来……

“哎呀……真想不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故。”

“可不是说!听主管讲,好像是有个技术工连轴转了17个小时,实在是撑不住了,完事儿一犯困、手一抖……好嘛,可不就大事故了。”

“哦呦……难怪了……不过也是,厂子里工作量确实是越来越大了,咱今个不也是连着干了有十个小时了?要不是他,还真没得休息呢!”

“休息?你想休息,哥们我还不想休息呢!主管说了,这批货如果在限期内赶完,就给我们全员发一笔奖金!都怪这个臭小子……还技术工呢……这下好了,自己死了就得了呗!还害得我们哥几个的奖金全泡汤了……”

话正说到这儿,对桌的大汉便是猛灌一口酒水,明显地表情不忿。

只是声音落到隔壁桌几人的耳朵里,却是又有人不乐意了……

“喂!大家都是兄弟,生活都不容易,你这么说就有点过了啊……”

“就是就是,这要埋怨人家,未免忒不公平。照我说啊……根本还是那些工厂主们越来越过分了!按他们这样的生产指标,出事故压根是早晚的事!现在顶多也就是运气不好,发生地早了点儿!”

“戚……还惦记奖金呢……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还没在这干多久!要不你就该知道——那些老爷们各个是铁公鸡……诶!你可别不信嗷,不信的话我现在可就得考考你了!就我说你那个什么主管啊……到现在可有一次说了奖金到底有多少?……嗯?怎么不说话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驳斥着。

眼看对桌人被噎地语塞,一张大脸也不知是单纯酒精上头还是气闷,竟迅速憋得涨红起来……这就忍不住放声大笑,引得整个酒肆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于是那大汉一拍桌子,眼看是有了起争执的架势,便又忽的有到小腿高的一坛子烈酒飞来、稳稳落到他们两桌中间……

一时,随着坛底发出“哐”的一生,酒肆里短暂寂静下来,却是都如野兽般冷漠地注视着事件的中心……

“这是喝酒的地方。斗嘴可以;打架不行。”

老板叼着一支烟斗,声音略微含糊又随意地警告着,手头仍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个不停:“看你是新来的,这次就算了。就罚你们两桌喝完这坛,然后握手言和,我也当没这回事发生。如果还有下次……呼,哪只手拍的桌子,哪只手就留下抵账吧。”言罢,他手里算盘短短一停,一双深红色的眼牟微垂,却是看也不看他们,只轻飘飘点了一句说:“去年酿的‘以和为贵’。三块半灵石,概不赊账。”

如此,汗流浃背的两桌人如临大赦,当场就掏兜凑钱、尽量“以和为贵”的付清了账单……

“厉害啊。”叶熠嗑着瓜子、眉头微挑,只觉这就是小说里的经典情节,忽然有了种身临其境的奇妙感,愈发有了些兴致。

而与此同时,白月也是面无表情间眼神微动,声音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好帅”。

“原来,像小白这种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竟然也会对这种老套故事情节起兴趣吗?以前怎么都没发现……”

叶熠听见动静、旋即转回视线,只是白月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他也就这么静静地不做言语。只是心中微动,觉得这样的白月更像是个小姑娘,而非传说生物。

但这样也挺好的……

“不过也是……传说生物天然会被‘有趣’的事情吸引,或者说,被因果聚集的方向吸引。某种程度上讲,这应该算是一种‘生物本能’。”

“而我,其实也一直在无意识间受到这种本能地影响……”

想到这里,叶熠只觉心中了然。于是最后深深看了眼白月冰蓝色瞳孔深处的微弱光芒,嘴角微勾,然后再次将视线投回酒肆内去。

此刻……

短暂的紧张气氛迅速结束,而那两桌的朋友似乎也真的已是“握手言和”,并在酒精的作用下急速拉紧了关系——还不多时,便又称兄道弟起来、仿佛从未有过什么不快。

于是那头愈发喧闹起来,就差是要原地结拜、高歌一首……而反观靠近门口、靠近叶熠二人这边的几桌则更加克制,边喝边就在嘈杂的背景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国家大事。

“东线的战事越来越紧张了……工厂这边,其实也算是受到了些影响。”

“‘影响’吗……就算战事不紧张,那些老爷们也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但也对,紧张的氛围的确加速了这个进程——战争需要大量的物资;而一场节节败退的战争,只会需要更大量的物资。”

“困兽犹斗,况一国乎……是,是了,日新兄说得在理,那些大家世族正是在借此机会往国库里捞钱。不过……战争到了如今地步,怕是再怎么加紧生产也撑不长久。如此危急存亡之秋,想来,那些大人物们是不是也该出手了?”

“出手?哈……载之兄,怕这就是你有些幼稚喽!对于他们这种‘老爷’而言,国界并不是什么有力的约束。他们不会只在陶唐王朝开设工厂,亦不会介意与战争中的敌人做生意……所以他们并不受单一国家控制,就连皇帝也不得随意号令他们。而只要‘战时亲自不出力、战后带头表态早’,敌国也同样不会,更没必要在战后的重要恢复期里自找麻烦、跟他们这些家底丰厚的家伙过不去。”

“对,逸仙兄弟说得是。载之兄啊,你毕竟步入仙途不久、见识尚浅,可得早日看清一些事情。要知道,对于那些只靠血脉联系的世家老爷们而言,最讨厌的就是国族概念……”

“日新兄此话怎讲?在下愿闻其详。”

“好说……因为那几乎对他们毫无益处,反而更多是阻碍——例如要是两国有仇,那他自诩其中一国人了,自然就很难再跟另一国做生意;又例如两个民族间有矛盾,那他作为其中一民族人与另一民族做生意时,当然也就会同时受到来自双方的极大阻碍。诚然……若是选择坚定立场,或许的确能够由此得到来自立场的一定回馈。但相比起同时能跟双方做生意的收益来说,这么点小小的回馈,也就未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原来如此。这般久而久之,为了获取最大利益,他们自然也就会逐渐变得再无‘祖国’、再无‘民族’,一切只由着血脉和利益连结。”

“没错,所以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虽常年身处陶唐国,却并真的陶唐国民,而仅是一处居所,需要每年给皇帝交些税款。而相应的,无论那位皇帝是谁、换谁,对他们来说也没有本质区别——正所谓,‘百年王朝、千年世家’,就是这么个理了。”

“所以他们不会出手……”

“必然不会出手。”

“既如此,而今又有谁能救国?”

“依在下之见……载之兄、日新兄,如今真要说谁能出手力挽狂澜,恐怕也就唯有那天位上的皇帝陛下了。”

“何解?”

“天子即国,这般王侯将相之列,也就唯有陛下一人与陶唐绝无可分割,又要借帝王之名踏过登仙路的最后一步。但……‘天子守国门’是可,可敌寇若无炼虚合道之君,又岂敢与我陶唐相争呢?”

话至此处,一桌三人便短暂沉默下来。他们都明白,眼下唯有在战场上取得优势一途可取……

而也就在这时,于酒肆的忙碌中,那位面部线条棱角分明、两鬓已有几分白染的老板亲自送了一坛酒来。

“这是最后一坛,一共十一又五分之一块灵石。”老板声音淡淡地说道,“零头就抹了,给十一块就行。”

三人闻言称谢,当即零零散散地凑了一小堆灵石出来、堆到桌上。

而也就借着这个机会,他们顺口问道……

“老板,偶尔听您谈论国事,也是颇有见解。不知这回……”

“已和几个乡绅有了联络,或在一定程度上支援一下前线。”

老板回答地极快,只是声音起伏不大,显得有些冷淡。

不过那三人闻言,这回却是有些惊异的样子,又问道……

“老板,记得您平时总对国家颇有微词,这回怎么……?”

于是酒肆老板淡淡地瞥了三人一眼,期初似是懒得解释,可随后收拢了灵石,又沉默片刻,却还是淡淡答了一句: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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