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话题短暂停止。

叶熠最终决定在这家规模不算小的酒肆里住店留宿一晚,同时,也算是对没点酒水瞎聊了半个多小时、对那位掌柜的一点补偿,或者说“了却因果”……

虽然通常来说,古代酒肆并不像现代的酒店行业,大部分其实是小本经营,只卖一些酒水和小菜、不提供其他服务,横向对比来看,产业形式应该更类似于“茶楼”。

但生意嘛……总之是讲究一个供求关系,所以只要收支平衡、且需求体量足够,一切都是可以有的。

而照这个思路来看——考虑到这间酒肆正处于一个靠近行政中心、但又并非内城的地理位置,叶熠猜测着,觉得他概率还是服务于那些“进京赶考”的寒门书生……

不过,他也不知道一个修仙文明具体是怎么个赶考模式就是了。

“至于钱,那肯定还是由那“暗中”的护卫来支付。”

“而这个暗中的护卫,显然还详细记录下了我们二人间的谈话……”

叶熠靠坐在窗沿上,看了看手腕处新增的红线,心中对此了然。

不过这一回……增加的因果很少。

他心里测算着,大抵明白这是因为他们所交流的话题还并未涉及到更深层次的核心、大体还停留在对现实情况的总结,而那位皇帝大概率是很清楚这些,甚至一定程度上参与其中,所以影响也就不大。

“另外,这部分因果,也可以在跟之前的事情一起了解掉……”叶熠摸了摸下巴,心里不知为何隐隐对此有个感觉,模糊却又迅速的认知到了这一点。

而与此同时,他却又忍不住眉眼微垂,只觉当仙人也太未免讲究太多,居然连随口几句闲聊都有可能凭空多沾染无数因果、影响历史进程……于是也忍不住微微叹气,只能暗自腹诽了句:“怪不得书里那些算命先生说话总神神叨叨的。”

对于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和经历更悠久时间的存在们而言,那本应始终笼罩着薄雾的历史进程,的确只会在一次次循环中让轮廓变愈发清晰……而相较于“当局者迷”们对未来的徘徊与寻觅,他们也的确更能够做出清晰的判断,知晓历史的大致走向,发掘其中关键的历史转折点。

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能够轻易地左右历史进程,随心所欲的加快亦或阻止时代的变化。

只要——随口泄露一点“天机”。

“……看样子,之后说话是得悠着点了。”

叶熠如是心想着,便又看着窗外悬挂夜空的两个月亮,一时思绪飘忽,突然开始琢磨起这俩到底是郑先生搞出来营造气氛的装饰,还是真的在宇宙某处找到了这么合适位置。

于是胡思乱想着,一夜便过去了……

……

第二天清晨。

或许是恢复程度还不够高的缘故,比起叶熠在窗沿坐胡思乱想一夜的“修仙”行径,白月这边则是相当“亲民”的真实休息了一晚。

而她一起床,就看见叶熠在反复在凭空抓取着什么的样子……

“……有蚋虫?”白月问。

“蚋”就是古代秦晋地区对蚊子的叫法。而至于“蚊”,则是到了楚地后的名字。

而关于这点……由于曾有过长期在医院病床上积极接受治疗的闲暇、闲来无事间看了很多杂书,叶熠倒还真是知道不少类似这样极其冷门的知识,清楚白月此刻在问什么,便当场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在……”

他刚想回答自己正在尝试定位404、并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个裂隙储存空间,可紧接着又顾虑到他们一直处于那位皇帝的监视下、而这个话题显然还有些“超前”,于是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再次摇摇头,补了句:“没什么。”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熠如是想着,最后又做了一次尝试——可随着裂隙被轻易打开,他却仍然完全无法从中搜索到404特有的那种痕迹。

如果叶熠的404腰牌没在另一个世界线被超高温融化的话,那么这个搜索的过程应该会变得简单很多(因为具备定位功能,可以进行反向追溯)。

但现在各种事发突然,恐怕他也就只能这样半碰运气的反复去尝试了。

“不过,这种尝试的收益和必要性倒也确实不高……”

叶熠心中又道。

“毕竟从现实角度来看,无论是无法联系上404本部、还是无法探知到有相应痕迹的裂隙存储空间。404方面既然最终决定实行这个计划,那就肯定是已经对眼下这个局面有所预料和预案的结果……”

“所以,不说完全解决问题吧,他们至少也应该有给出一定程度上的平替,或是相对临时的、应急状况下的解决方案……”

“而这个方案……其实只要等到白月恢复过来就知道了。”

如此,叶熠随手从浮现虚幻星界的半空中扯出一件黑色外套,轻轻披在白月那略显单薄的肩头上。

他向来是不对自己的运气抱多少期望的。之所以还在尝试,也只是抱着反正也不损失什么的心态随便试试而已……

“至少目前阶段来说,重心还是要放在了却因果,以及加快白月的恢复这件事上。”

想到这里,叶熠既定的行动方略便更进一步的清晰起来,又像是满意自己弄出的这件衣服般朝白月点了点头,当即领她离开了房间。

这一天,他们更多的是四处闲逛。

……

今天,外城的矮屋与乡镇里显得相当冷清。不过这才是正常情况……

实际上,在类似这样工业革命的初期阶段,也正是大量乡镇人口涌入城市、以及工人们地位最低的阶段。

在这个时期,他们往往每天需要工作12到16个小时,没有节假日,更不用谈周末休息。

所以真实情况是,早在昨天离开内城之后,叶熠二人所能见到的光景就已经是事实上的已经相当冷清了……如果不是刚好有赶上小部分工人下班换班,大概率还要表现得更荒凉些——就像现在的情况。

“昨天,说到哪了?”

二人登至一处山巅,靠坐到一间小亭。如是遥遥地向外望去,初一眼便看到了连绵百里、由红黑主色交织出的巨大建筑群——上大半被缥缈的云雾环抱,只隐隐从中透出巍峨与威严;而下半却又清朗,可见无数修士御剑行来,纵是逍遥无边。

而这些,是只属于少数人的景色。

……叶熠的目光逐渐下移,终是落到了城脚,落到了港口,落到了正好有一处失火的工厂群上。

那城脚仍旧张灯结彩,绚丽灯火却也仍旧掩饰不住街头巷尾间只能躺在草席上等死的瘦弱饥民。港口处落下的飞舟是那般巨大、精巧而又令人赞叹,却也仍需要肩膀都有些佝偻的人们替他搬下货物,好似服侍一位贵妇卸下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火焰让工厂棚顶升起了漆黑的浓烟……于是很快便有一支橙袍修士队伍乘着似蝉的巨兽抵达,于半空中施展起某种法术降下水来……然后紧接着,就距离在他们不远的厂区西侧,又一处工厂爆炸突兀发生了。

……那就像是百米赛跑的发令枪被打响,转瞬即逝的在地面上闪过一抹蓝弧与硝烟,旋即便咕噜地带起又一片绚丽——那是连锁反应导致的数个工厂爆炸,瞬间掀翻了空中路过的巨兽和飞舟。

一时间,这轰鸣仿佛让天地震动、山峦战栗……

只见天际霎时有无数的红线凝结起来、便要大规模地朝着那片厂区的方向汇聚。而与此同时,叶熠也看到了无数的红线在那厂区的上空快速崩断垂落,鲜明喻示着一些东西的逝去……

于此,整个厂区的混乱开始了。

……人们如蝼蚁般惊慌逃窜,城脚下的巨兽在匆忙飞起间相撞。叶熠沉默着,只看那浓烟和各色的烈火一边侵蚀大地、一边又似彷然无措地舞动,恍然间竟觉好像听见了雨水浇打在火焰上发出的刺耳声音——那就像是历经苦难的人们,正发出惊慌的哀嚎。

“昨天……我们说到工人只能自救。”

白月下巴抵在护栏上,也在遥遥望着那些乱麻,此刻却又突然发出声音,将叶熠的思路拉回了正轨。

“啊对……咳……”

叶熠清了清嗓子,略微回神,却仍在向下凝望着,又从头开始解释道:“之所以我们现在看到工人的境遇如此糟糕,本质上,其实是源于一种价值交换的不平衡。”

“……价值交换?”白月略一歪头,用重复询问。

而叶熠则是点头称“对”,继续说:“工人为工厂主工作,工厂主为工人的工作支付报酬;一方付出体力和脑力劳动,而另一方则支付相应具备流通性的货币作为交换。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对‘自己付出的价值’达成了意见统一,并进行了‘流通和互换’——这样,就是一套完整的‘价值交换’。”

“而在这一流程当中,往往工厂主是掌握定价权的一方——因为他们往往付出的是一般等价物,是具备实体和精确价值的货币。而工人们则是拥有议价权的一方——因为他们付出劳动,在价值无法精确界定的同时,又是事实上的生产者、价值创造者,自然也应该享有为自己创造的价值做辩护的权力。”

“定价权和议价权,就是在达成交换价值的过程当中、影响最关键、也相对均衡的两个变量。”

“但即便如此……其实从现实角度来看,相较于在一次交易中必然出现的‘定价’,反观大部分工人,却是并未意识、或者不够重视自己所拥有的基本权力,进而完全忽视掉了自己可以议价的事实。”

“于是……当一次交换中只有‘定价’,而‘议价’缺失或被极大削弱时,那么此次交换的结果也就自然变成了一次‘不健康’的交换。变得全权取决于‘定价’的一方是否良心、是否决定去剥削他人。”

叶熠双手承载护栏上,一边的食指反复抬起又落下,如是说道:

“谁掌握定价权,谁就掌握了剥削别人的权力;谁掌握议价权,谁就拥有了抵抗剥削能力。”

“所以,工人们作为个体天然劣势的一方,要想得到更好的工资待遇、更好更安全工作环境,那就只有由他们自己团结起来,保持一致性,认识、重视、并重拾起‘议价权’才能成功。”

“而就目前状况来说……”

讲到这里,叶熠短暂一顿,旋即目光不着痕迹地一撇、掠过不远处的树林,便又转折道:“这还相当困难。”

不过白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相当直白地扭头继续追问:“为什么?”

“因为,团结往往需要一个绝对共识下的敌人,需要抵抗分裂、需要达成共识,而妥协却几乎不需要什么苛刻的条件就会发生。”

叶熠淡淡回答道:

“由此,工人内部的分裂几乎是自然而然的。”

“举例来说……我们现在假设一位工厂主公开招募员工,表示一天愿意给予20块灵石作为报酬,那么在一大群因此前来竞争岗位的工人当中,你该如何脱颖而出呢?”

“——有的人,会表明自己有工作经验、更擅长这个工作;有的人,会说自己的修为境界更高、能在工作中出更大力气……而还有的人,他既没有经验、又没有那么高的修为,他又该如何竞争呢?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只要在人群里高喊一声‘我只要15块灵石’就行了。”

他嘴角一勾,似是忽然带起一点无奈地语气:

“其实,无论是更有经验、还是更能干活,本质上,都是为了向工厂主表明自己可以创造更多价值。而相对的,自愿收取更低的报酬,则是反过来直接替工厂主节约了成本。”

“那么,在大部分人劳动所能创造价值相差并不太大的情况,这一自降身价的行为,却反倒会成了让工厂主感到更直观更划算的选择。因此,为了确保自己的竞争力,世界上总不乏有人会选择这样做……”

“虽然,他们能从中得到的好处也并不多……虽然,这其实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由着一点点无关痛痒的蝇头小利、在自私贪婪与短视之中,他们也仍旧会自以为占了什么便宜而洋洋得意,仍旧这样去做了。”

“而其结果,就是进一步导致定价的降低。”

“因为工厂主们看到这种情况只会这样想——‘既然有人愿意只要15块就干活,那我又为什么还要按20块的标准去招呢’。那么恶性循环就开始了……工厂主们的定价降低,工人们为了岗位而报出的价格也又随之再次降低,如此往复、循环,直到触及底线中的底线,低到就要无法维持正常生活、低到需要洒尽血汗才能维持生计,他们才终于无奈停止下来。”

“当然……其实会硬着头皮说自己愿意不要工钱干白活的白痴倒也不是没有,但那终究只是少数中的少数,而且早晚饿死,也就再无法影响大局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倒也算是议价权的一种体现。只不过是无意识的结果,而作用也更加负面。”

说罢,叶熠吞了口唾沫,注意到远方的高大建筑下已匆忙展开了救灾行动,又接着说:

“此外,更别说大部分工人个体本就天然处于一定的弱势地位——例如有维持家庭的需要、有经济层面的紧缺,或是本身认知上就存在一定的信息差,这些都会在很大程度上导致议价能力的缺失,使得工厂主有机可乘……而即使已经完成首次定价,他们也还是可以在后续增加工作强度或工时,但却并不增加工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坚持和抵抗就显得毫无意义……因为工厂主们完全可以挑选那些愿意妥协的人工作。而每一个愿意妥协的人,都会进一步削弱议价权的比重,分化人们抵抗剥削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的‘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而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工人必须团结起来——因为他们真正需要的局面是‘我们不干,那就没人替你干’的主动。”

“……”

“不好意思,说错了。以上讲的这些,都是根据我们原本认知中的社会关系得出的结果,而到了现在这个‘世界’,光只有这样就完全不够了……”

“因为眼下这个社会,还事实存在着‘修为’这一让上下层级绝对分明的鸿沟……”

似是忽的察觉到了什么般,叶熠说着就突然转折、骤然偏移了目光,一时顺着因果震荡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蓝色半透明剑气霎时劈开高耸的云层,从中激射而出、精准斩下,竟是瞬间让城脚的火海陷落,荡开剧烈而无形的波纹……如此,火势尽灭,只等重建。

而后他继续道:

“修炼体系的存在,使修为更高者们获得了对下位者的绝对压制力。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更简单、更高效的方式镇压工人们的反抗行动,强制要求他们替自己工作……而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也就彻底都不需要什么议价了。”

说罢,他向后一退,彻底不再去看那城中景象,只是往小亭另一侧的位置上一坐一靠,脑袋向后仰去,随口补充说:“所以目前来看,除非作为更强力执行机构的国家出手,提出要求或直接规定工人们的薪酬待遇,否则,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实话说……在工人们本身无法施加极大压力、影响远小于那些大家世族的情况下,实在很难奢求官方出手做些什么。”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尽量延长的工作时长、加大生产力,其实本就对国家有所利好,且也是一种限制底层人利用业余时间提升自己、晋升修为的手段。对于那些统治者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

他浅浅一顿,继而只是看向白月专注观望着城脚景象的侧脸,便适时地将“泄露天机”的行为浅尝辄止:

“不能完全将我们以往所知的那个国家和文明带入到这里的情况……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们’的处境肯定是很难有所改变了。”

“……”

“……走吧。”

轻巧起身,然后拍了下白月的肩膀,叶熠这么说着,便离开亭间,要沿着下山路离去。

于是白月匆忙跟上……只见不着痕迹之间,叶熠的嘴角浅浅一勾,心中饶有兴致地仍在浮动……

——“姑且,还缺乏必要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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