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么早就要去?”袭人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掀开帐子,一见她这身打扮就急得赤脚跳下床,“老太太昨儿还问起姑娘怎么总往乡下跑……”
宝玉将青丝挽成简单的圆髻,用桃木钗固定:“昨日与凤二哥哥约好的。”她故意把“凤二哥哥”四个字咬得极重,这是他们兄妹间的小默契。
“可是……”袭人急得直搓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晴雯那蹄子还没来呢!而且昨儿听说姑娘遇见了讨债的,万一这回又遇上歹人……”
话音未落,窗棂“嗒嗒”轻响三下。晴雯猫着腰溜进来,同样一身粗布衣裙,只是发间那支碧玉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姑娘,走吧。”她简短地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自从那日从乡下回来,晴雯整个人都似是有些变化。
两人从角门溜出府时,东方才泛起鱼肚白。晨雾中,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等在巷口,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老汉。车帘一掀,露出王熙凤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剑眉斜飞入鬓,凤眼含威不露,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上来吧。”他伸手拉她们,“今日带你们看场好戏。”
“好戏?凤二哥哥莫不是又想了什么捉弄人的法子了吧?”宝玉疑惑道,却见王熙凤那促狭的笑容,已知是这精明的凤二爷又想出了“好计”了。
晴雯也像是很感兴趣似的凑过来,但王熙凤却眉目含笑,对着两个好奇的小丫头说:“等到了地方,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外。王熙凤从座位下取出个蓝布包袱,抖开是三套更破旧的衣裳,还特意做旧了边角。
“套在外头。”他递过来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衫,“今日你们是我从南边带来的绣娘,要给庄头娘子看花样。”
宝玉接过衣服,触手粗糙得像砂纸。晴雯却已经利落地套上外衫,连那支玉钗也取下来,用粗布帕子包好塞进袖袋。
“二哥哥这是要做些什么?”宝玉一边系衣带一边问。
王熙凤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本烫金册子:“咱们府这些年入不敷出,你们道是为什么?”他翻到某页,指尖点着一行数字,“光是东庄去年就虚报了三成,说是旱灾,但结果我下去转了一圈,见着管事们个个添了新宅院。”
晴雯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二爷才常去乡下……”
“查账。”王熙凤“啪”地合上册子,“这些蠹虫,做假账糊弄主子,克扣佃户口粮,中饱私囊!一个两个吃得脑满肠肥……”他拳头砸在车板上,惊得拉车的骡子一趔趄。
宝玉想起前世贾府抄家时的惨状,心头一凛:“凤二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今日东庄收租。”王熙凤眯起眼睛,从袖中抖出张名帖,“我让兴儿冒充南边绸缎庄的掌柜,说要给庄头娘子看时新花样。”他转向宝玉,“你们就扮作绣娘,趁机接近内宅。”
马车停在一处荒僻的林子边。三人下车后,王熙凤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抹些在脸上。”见二人疑惑,他笑着解释道,“官家小姐的手脸太细嫩,一看就露馅。”
庄子外早已搭起凉棚,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吃茶。当中那个穿暗红绸褂的,正是周瑞。他翘着二郎腿,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低头。”王熙凤小声提醒,“莫要让这老东西认出来。”
三人佝偻着腰走近凉棚。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伙计——正是乔装改扮的兴儿——正在与周瑞寒暄:“……听说府上小姐要出阁,我们掌柜特意备了苏绣花样……”
周瑞眯着那双三角眼,将兴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他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时不时转动一下,显出一副精明的派头。
他慢条斯理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你们掌柜倒是消息灵通。”
宝玉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周瑞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就像一条冰冷的蛇,让人不寒而栗。她不由得想起前世种种——这周瑞夫妇仗着是母亲王夫人的陪房,在府里作威作福。当初赶走司棋时,就是周瑞家的带头,连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更可恨的是,他们借着贾府的权势,在外头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这两位姑娘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绣娘。”兴儿侧身让出宝玉和晴雯,“花样都记在她们脑子里。”
周瑞这才抬眼打量两个“绣娘”。宝玉低着头,却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在杯沿留下一个油腻的印子。
宝玉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这周瑞表面上是贾府的管事,背地里却是个吃里扒外的蛀虫。他专管春秋两季地租,那些虚报灾情、中饱私囊的勾当,怎么可能少得了他?更可恨的是,他女婿冷子兴在外头惹是生非,每次都要来求王夫人说情。还有他那个义子何三,简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手伸出来我瞧瞧。”周瑞突然道。
晴雯反应极快,抢先一步伸出双手。那双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抹了层薄灰,指节处还精心画了几道细纹,活像个常年做针线的绣娘。更妙的是,晴雯本就绣工了得,此刻故意让指尖显出几分粗糙,简直天衣无缝。
周瑞勉强点头:“带她们去见太太吧。”
就在这当口,庄子内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来:“老爷!库房那边……”
“着什么急?”周瑞厉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眼兴儿,“我这就去。”
待周瑞走远,王熙凤立刻直起腰,眼中精光四射:“快,跟我来!”他熟门熟路地绕到庄子西侧,那里有个供下人进出的小门。
“二哥哥怎么知道……”宝玉惊讶地问。
王熙凤唇角微扬:“这庄子当年翻修时,图纸还是我批的。"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周瑞这老狐狸,每月十五都要在账房熬通宵对账。"
三人潜进账房,只见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柜子。王熙凤轻车熟路地摸到第三排柜子,从暗格里取出本账簿塞进怀里。正要离开,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晴雯眼疾手快,一把将二人推进柜子后的死角。周瑞骂骂咧咧地推门进来:“……一群废物!连只野猫都能惊成这样!”
透过柜缝,宝玉看见周瑞打开一个紫檀匣子,取出几页纸对着烛火细看。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数字,还盖着鲜红的印章。
“哼,任你王熙凤再精明……”周瑞阴笑着将纸页凑近烛火,“也查不出……”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飞进一块石子,精准地打灭了蜡烛。黑暗中,王熙凤如鬼魅般闪到周瑞身后,一记手刀劈在他颈后。周瑞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走!”王熙凤抓起那几页纸,拉着二人就往外冲。
三人刚跑到后院墙根,庄子里的锣声就响了起来。王熙凤蹲下身:“踩着我的肩上去!”晴雯二话不说就往上爬,宝玉却犹豫了:“二哥哥你……”
“磨蹭什么!”王熙凤厉声道,“我自有办法脱身!”
墙外早有人接应。宝玉和晴雯刚落地,就听见墙内传来王熙凤中气十足的怒喝:“周瑞!你好大的胆子!”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
回府的马车上,宝玉紧紧攥着那本账簿,指节都发了白。晴雯忽然从袖中掏出个东西——竟是那几页周瑞没来得及烧毁的纸。
“你什么时候……”宝玉惊讶地问。
晴雯抿嘴一笑:“二爷打灭蜡烛时,我顺手摸来的。”
账簿和纸页在油灯下一对照,真相水落石出——周瑞竟私刻了贾政的印章,多年来虚报灾情,中饱私囊。
“难怪二哥哥要和王家断亲……”宝玉喃喃道。
晴雯摩挲着袖中的玉钗,轻声道:“姑娘现在明白,为何二爷对那些管事如此狠厉了吧?”
马车驶回荣国府时,天已过午。二人刚换回衣裳,就听外头一阵喧哗。王熙凤大踏步走进来。
“好妹妹,回来的路上可平安?”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柔声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