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清峰的石阶上缭绕着薄烟,白得像是深山里才会出现的雾缕,绕着檐角不愿散去。

郁念推开竹门时,檐下露珠还未干,脚下踩着青石,有点湿,但他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瓷盏,瓷胎极薄,是师尊最常用的那只,边沿有细碎的冰蓝纹路。

他没用灵力,只手提着,一步步走过长廊,一路细看廊柱上哪一处漆新了,哪一段还该修补。

姜绾清很少出屋,他便把这些日常细务放在心上,总觉得哪怕柱角生出一点尘灰,也会让她不喜。

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女子极轻的咳声,那声音克制,像是被强行压下不愿他听见,咳得缓慢而短促,带着一丝余韵,落在他耳中竟有些不真实。他敛了敛眉,将盏放在门边,没进屋。

“师尊今日可用了药?”他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敢高出丝毫。

姜绾清的声音隔了一瞬才传来,依旧那种清淡如泉的语调:“用了。”

屋内一阵轻响,是她起身的动静。

郁念下意识避开视线,不往门缝那边看,他听得出她今日的气息略急,不像前两日那般虚弱,但仍有些心神未稳。

他没有多问,只等她开口。

“你昨夜,”姜绾清的话顿了顿,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轻笑,“可一直在这。”

“是。”

他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种时候,她若说得温和,便不容他有任何拒绝的可能。

他不知道她是真在问,还是故意留意他每一个动作。

她从来不说狠话,却把每一句话说得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昨夜师尊身子欠恙,弟子不敢怠慢。”他答得轻。

屋门这时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姜绾清已换了一袭他从未见过的,不带任何纹路和装饰的素衣,发丝未挽,只用一根青玉簪随意挽在颈后。

她的面容没有妆饰,唇色也很淡,只是那双眸——仍然极浅极静,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像是冷水里漾出的花影,静得发凉。

她咳了一下,用帕子轻掩了唇,又说:“过来,扶我去廊下坐坐。”

“刚好,看看你的长进如何。”

郁念不敢多看她一眼,低声应下。

他伸手的时候注意到了她袖口轻轻卷起的地方,有一小段雪白的手腕裸露出来,骨节纤细,腕上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他不敢看第二眼,但那印痕像是刺进了他眼里。

他搀着她往外走,姜绾清靠在他侧边,没有压太多力,却让他每一步都变得极小心。

她没有言语,只偶尔轻咳几声。

他小心将她扶到屋外石桌旁坐下,原先准备好的坐垫已在那儿放好,是他昨晚拿出去晒过的。

姜绾清坐下时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淡淡的,没说谢,也没夸他,只像是默认他会做这些。

山雾退去时,日光偏冷,沿着屋檐斜斜洒入绾清峰。

两道身影一白一黑,郁念正在研墨。

姜绾清坐一旁,一袭素衣,袖口略湿,方才郁念用清水盥洗之迹尚未褪干。

她轻扶着额前几缕碎发,忽地咳了一声。

那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却像夜雪初融时裂开的冰缝,不重,却刺得郁念心头发紧。

他下意识抬头,却只见她神情未改,仿佛那一声,不过风声扰静。

“今日气寒,师尊不必久坐。”郁念语气克制,手中笔毫却未停,仍一笔一划地描着书卷上的符阵图。

姜绾清似是未听见,只低头轻拢袖摆,一句轻声:“今晨醒来不咳了,午后才又起些风。”话语平静,听不出情绪,但眉梢略蹙,不似无事。

郁念不敢再劝。

他本应更习惯这样的相处。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些该说出口的话,他却越来越难开口。

她的衣袂微湿,手指略凉,方才他递巾时触过,感触仍留在指尖。

他垂下眼眸,强自聚神,一字一句描好最后一道符线,才起身收好那几张纸符。

“你画得快些了。”姜绾清忽然开口,语调温淡,“比以前有长进得多。”

他应声:“……是。”

是她教的,他不会忘。

可她的语气像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提醒什么。郁念低头理好几页残卷,指节轻敲封面。

气氛一瞬静得过分。

“我记得你最初写符,总是怕我看你。”

她语气仍淡,像一池月水,波澜不起。

郁念没有接话。他怕自己的否认,会被她看穿自己的局促。

他只是拿起符卷,规矩地放在她面前,低声道:“请师尊过目。”

她没接,而是偏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带冷意,却也不含笑,只是过分地专注,像要将他整个人看透。

郁念的手指不自觉地缩了缩。他已习惯她注视的方式,但身体仍旧会本能地绷紧。

片刻后,她才移开目光,微微偏首,接过那字卷,又咳了一声。

郁念立刻转身去取衣,替她披上。

“今日风大,不该早起。”他声音低,尽量让语气平稳,不带情感。

姜绾清接过衣衫,唇角微弯,却未回应。

他知道她不会回应,她一直都是这样。

这场日常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走,平静、规律,却有种不可反抗的钝重感。

他无法拒绝,也不敢越界。

而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每一次触碰在无意间都铺陈得如溪流顺石,无声无痕,却深入骨缝。

黄昏将至,绾清峰依旧寂静无声。

郁念这稀疏平常的一日,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天。

郁念斟完最后一盏茶,放在石几上。

月光从外头斜着落入,碎成斑点,铺洒在白玉色茶盏壶边沿。

他手背微冷,却下意识地擦去那滴沿壶嘴滴落的水迹。

姜绾清坐在一侧,披着他为她披上的薄裳,眉眼静好,似乎已有了些许温色,唯独咳声未止,时重时轻。

他没再看她太久。

她方才那低咳里藏着一丝沙哑,却不显虚弱,倒像是她故意压住不让他担忧。

可越是如此,郁念就越是清楚,这次定是她修行未稳出了岔子。

这几日她从未提起身体异状,他也不敢问,只能用照料的细节小心勾勒出她恢复的脉络。

今日她醒得比他早,步子却仍轻得无声,饮羹不言,筷落无声。

他本来想替她倒水,她便抬手覆上他指背,轻轻一握,又松开。

好似无事发生,像往常。

可郁念知道,不一样了。

先前外峰那段时日他不是未曾回忆,甚至还梦到了那受伤的女弟子亲自登门拜谢的一幕。

当然,她从来一直在自己梦中。

梦中她的声音温柔得不真切,他在梦里犹疑许久,才回了一句“嗯”,却醒时满身冷汗,丝绳未显,没人牵他。

他站起身,将桌上茶盏轻轻归位,一一擦净,又将桌角的几根花枝拾回瓷瓶。

她素来不喜花香太过浓郁,故他只选了三两枝青莲,寂静不显,水意清浅。

姜绾清安静地看着他,眼中无多情绪,唯有淡淡笑意,像是在欣赏一场熟悉的独角戏。

“你似乎……比以前沉静了些。”她忽然开口。

他动作顿了一下,微垂眼眸:“师尊觉得,弟子该如何?”

姜绾清没有立刻作答,只从袖中取出一枚小瓶,推至他手边:“早间煎过的,未凉透。替我放进宗门香柜里那层青玉格子里。”

他接过,触感是温热的。

忽而想起外山那夜,沈知烟硬是给自己灌了陈年老酒,喝地烂醉的她毫无章法地倚着桌子,嘴里还嘟囔着这是他师尊当年送给自己的梅花酿。

拆封时,犹有香气,但入口后味苦涩难咽,他却硬生生灌了一盅。

回忆浮现之际,他步入藏药阁,绕过门前的风铃,那铃声太轻,响不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外峰的铃从不响,因为那只是摆设。

绾清峰的铃,一直在响。

郁念手指摩挲着那瓶身上的纹路,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她不久前那一声轻咳。

他指尖收紧,弯腰将把那瓶丹药安稳放好后,便转身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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