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绾清峰后,每日照旧练剑,温习术息,神识稳定,红绳未动,在外面的那几日程历仿佛从未有过。
她什么也没提,也没有过问。
那夜发生的事她只字未说,也没解释。
她的神情像什么都未发生过,动作、话语、眼神都与往日无异,甚至比曾经都更温和些。
屋里换了香。
他不喜这味,却没有说出口。
她端着那个小香盏点香时,指骨微白,唇角略淡,看上去比之前更安静。
他没说自己喜欢旧味,也不敢问她为何换香。
他只是照旧在她裙侧跪坐,接下她递来的术卷,低声答是,眼不敢抬,呼吸压低。
只是他知晓自己不一样了。
那夜她引导他时,他是惊惧无措的。
他想过逃开,心念涌动,甚至险些震开术息。
可她太近,语气太轻,红绳的牵引太稳,加上他根本挣扎不了,内心却早已沉没,甚至自己还可.耻地起了反应。
他以为第二天她会有所明示,责他也好,试探也罢。
可她没有,她仿佛真的只是日常训导,然后退开,往常却不留痕迹。
是他想多了吗?
郁念坐在小榻边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佩剑剑鞘的边缘。
房中点着香,很久才适应这味。窗纸上月光照得很淡,夜风没吹进来,四下静得过分。
绾清峰这几年一直冷清,弟子不多,晚间常年听不到人声。
他以前喜欢这样的安静,专注修习,精炼心意。
可不知为何,这次回来,他忽然开始怕了。
不是怕安静,是怕那种“只有她存在”的安静。
姜绾清没有设新术封他的识海,红绳少有再主动收紧。
他的术息平稳,没有阻滞,也没有异动,可他就是不安。
因为那几日的和沈长老以及陈咏枝发生的事情判若昨日。
他觉得哪里有异样,却找不到源头。
想出门走走,却迟迟无动于衷。
直到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从院那头传来。
声音极轻,像是有人强忍着,压在喉咙里。
风没动,夜未动,只有那一声极轻的咳,仿佛裂开夜的表层,直直刺进他耳中。
他下意识站起身,却在门边顿住。
他不该去的,她若不唤,他便不该动。她一向如此,若有需要,必会让他前来,不会等他主动。
可那咳实在太轻,轻得不像她。
他还是伸手推开了门。
院子里很冷,草上结了霜。屋檐下未点灯,姜绾清的寝屋隔着小径,帘未落,隐隐有光透出。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咳并未再响。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脚却不由自主地踏了出去,一步,两步,直到站在她门前。
帘子半掩着,他看不清里头情况,也听不见呼吸声。他抬手敲门,指节刚触帘边,那灯光忽然微暗。
他低声唤:“师尊?”
里面无应。
片刻后,他又轻声道:“弟子郁念,请问……你可还好?”
他想转身离开,可在那一刻,帘子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不是术息,不是防护屏障,是衣物挪动的“沙沙”声,极轻,极近。
他犹豫片刻,轻手掀帘入内。
屋中暖香未散,灯火摇曳。
姜绾清倚在床头靠坐,眉间微蹙,神情却未显慌乱。
她身上的外衣松着披在肩头,发丝顺着鬓边垂下,几缕贴在颈侧,被灯光一照,颜色更淡了些。
她的手放在身前,指节微白,像是刚抬过,又收了回去。
郁念站在原地,没敢走近。
姜绾清先开口。
“你还未睡?”她声音极轻,像是半梦中醒来的语气,没有责备。
他对上眼:“听见你咳了。”
她眉头动了一下,旋即舒展。她并未否认,语气温和:“一时不适,不妨事。”
“我去熬药。”
话出口的瞬间,郁念自己也怔了一下。他原本没想说这句,可那声音仿佛是自己从识海里自动拎出来的。
她刚才那一声咳,明明轻得几不可闻,可此刻却比他的术息还清晰。
姜绾清并未拒绝,只道:“药材在左侧柜中,第二层,有一包是温身养息的。”
他见她停顿了一下,于是补了一句:“好。”
他随即而动,快步绕过屏风,走到那木柜前。
木柜静立于角落,柜门无锁,很容易便抽出来,那一层的方整药包躺在那里,一目了然。
他认出了她说的那包,是他曾喝过的,味苦,药性却极柔。
他动作很快,将药取出,倒水,注入火息,火苗升起的刹那,香息便铺了开来。
他不知是药香,还是屋中本就点着的香。
他没去想。
姜绾清没再说话。
他煎药的间隙,听见她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转了个身。
灯火照在她白衣上,影子投在帘后,分明淡薄,却叫他看得有些出神。
药煎得极快,他将药盏端出,走至床前,弯腰递上。
她闻声转过,起了身子伸出那双柔荑,手指触盏边时微微一颤。
他指节无意间碰到她手腕一刻。
是她体内的灵息——冷得不像她的冰莲玉体气息,而是……灵识回流过头的症状。
她的神识,仿佛有些不受控制。
“烫吗?”他低声问。
她没答,只是抬眼望他,那曾经也少有的神色在眸子上旋着波光。
“不。”她说。
她喝药的速度极慢,不似平日那般利落。那盏药不过数口,她却停顿了三次,像是每一次都在确认什么。
他站在一旁,没再出声。
盏见底,她放下。
“徒儿。”她淡声说。
他没应声。
姜绾清又抬手,轻轻将他额前一缕发抚到耳后,动作轻得近乎虚无。
“我那日……吓着你了么?”
郁念指尖一紧。
她终于提起了那夜的事。
他原以为她不会说的。
他该答没有,可声音卡在喉中,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她,喉结微动,最终仍低声道:“……弟子不敢。”
她没笑,也没再问,只是重回原处后,将被子轻轻拉上,盖过胸口。
“你若不安心,便留在这儿吧。”她的声音几乎是呢喃。
“坐一坐也好。”
她说得极轻,仿佛怕吵到谁。
郁念点头,找了个角凳坐下。
他未靠得太近,也没走太远,只隔着两盏灯的距离。
姜绾清闭眼休息。
他的视线却一时没离开她。
夜深了。
院中风过,吹动窗纸轻响。他坐得太久,身上带着冷气,仍不曾移动。
姜绾清睡得极静,呼吸极稳。他听得分明,却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睡着。
她的神情淡淡的,像是熟睡,又像是随时可以醒来。
他盯着她的睫毛看了很久。那细长的睫毛微垂,盖住下眼影。
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记得那天她的味道——不是香,是她那白发披散在衣物间一点点草药苦息,被风吹散,粘在他自己袖口上的淡香。
屋中灯仍亮着。他不敢熄。
不是怕黑,而是怕她醒来没看到他。
她翻了个身,眉头紧了一下。他以为师尊要说话,屏住了气,可她只是微动,被角落下,未再有声。
他松了口气。
夜是长的。
他靠着房柱坐着,剑横膝上,手搭在剑柄上。留光安静的没有出鞘。
风渐起了。
窗缝中隐隐传来几声树枝摩擦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院外走过。他听了两息,判断不是术息扰动,只是风扫过林枝。
可那声音落在他耳里,还是叫他有些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半掩,又折回去看了她一眼。
她仍是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他走到门边,拉过角落的软垫,铺在床下地上,背贴墙又坐下。
距离不近,也不远。刚好是能转头即见的位置。
这一晚,他没睡着。
眼皮沉,头也轻,却总有一处意识是清醒的。他不敢真沉下去,总觉得她若咳一声,若皱一下眉,他就该起身。
可她一夜都未再咳。
只是偶尔有轻微动作,不痛不痒,像梦中不愿醒。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她病了,他守着。她睡了,他也不敢动。
小时候他是怕她死,现在他是怕她醒来,看不到他。
他靠着墙,慢慢闭了眼,却未入睡。
只是偶尔,他会觉得自己被看着。
不是直视,也不是神识探查,而是一种淡淡的感应,像那根细绳轻微浮动,牵引不出声的注目。
香引燃尽时,他起身,收拾好药盏、将用术法洗净的红裳和披衣折好,放在她床边。
她依旧闭眼,神情安稳,呼吸不乱。
他低头行了一礼,推门而出。
门板轻响,响声很小,却未引她一丝反应。
可她指下的被角,不知何时早已压深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