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行过几时,暮色渐沉,远处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宝玉和晴雯沿着田埂缓步前行,脚下的泥土却还带着白日的余温。转过一个长满野蒿的土坡,眼前突然出现几间低矮的茅舍,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像一群佝偻着背的老人。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老槐树下,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对路过的陌生人毫无反应。他们的脸上刻满皱纹,如同干裂的田地,眼神空洞得像是早已看透了这人世间的苦难。

“姑娘看……”晴雯突然指向村口一间稍显整齐的屋子,“那里好像是个私塾。”

走近了,透过小屋破损的窗纸,能看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挤在狭小的屋子里。他们有的赤着脚,有的穿着露出脚趾的草鞋,却都挺直腰板,跟着前方的人大声诵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教书先生背对着门,身形修长挺拔,一袭半旧的青色长衫洗得发白。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宝玉心头一跳,这背影,好熟悉……

先生突然转过身来,手中的《千字文》“啪”地掉在地上。

“宝妹妹?!”

“凤二哥?!”

两人同时惊呼出声。晴雯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不自觉地摸向发间的碧玉钗。私塾里的孩子们哄笑起来,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甚至拍起了手。

王熙凤是精细和伶俐的,所以他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他轻咳一声,对学生们说:“今日先到这里,回去把今日学的‘天地玄黄’抄十遍,下次我要检查。”

孩子们欢呼着一哄而散,有几个还偷偷回头打量这两位突然出现的漂亮姐姐。等最后一个孩子跑出院子,王熙凤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宝玉的手腕:

“你怎么在这儿?还这副打扮!老太太要是知道了……”

宝玉挣开他的手,反问道:“凤二哥不也在这儿?堂堂荣国府的爷们,怎么当起教书先生来了?”

王熙凤被问得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我每月总要来几天……”他忽然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领着两人绕到私塾后面,那里有间简陋的茅屋,但也比周围的房子稍好一些。墙皮也已经斑驳脱落,推门进去,屋内却别有洞天——墙上挂满字画,虽非名家手笔,却笔力雄健;案头整齐地堆着账册和诗文集;一方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显然主人经常在此伏案。

“坐吧。”王熙凤从粗陶壶里倒了三碗茶,茶汤浑浊,却散发着清冽的香气,“没想到咱们兄妹竟在这儿碰上。”

晴雯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眼睛死死盯着书案上那块青玉镇纸——那玉有些奇怪,其中有块地方的颜色有些突兀,似是把另一块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碎玉嵌进了内部。

宝玉捧着茶碗,温热透过粗陶传到掌心:“凤二哥什么时候……”

“有两年了吧。”王熙凤一撩衣摆坐下,动作洒脱不羁,全无府中贵公子的做派,“起初是来收租子,见这些孩子没书读,就……”他摆摆手,像是要挥去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不值一提。”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个在前世机关算尽的凤辣子,今生竟成了个乡村教书先生。他眉宇间少了往日的精明算计,多了几分沉稳从容。

“难道府里没人知道?”宝玉忍不住问。

王熙凤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你当我那些‘生意应酬'是去做什么?”他忽然正色,“倒是你,堂堂国公府的小姐,跑到这穷乡僻壤来……”

“我……”宝玉低头看着茶碗里自己的倒影,“我想看看真实的人间。”

一阵沉默。王熙凤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泛出了泪花:“好!好个‘真实的人间'!”他抹去眼角的泪水,神色却渐渐严肃,“既如此,我带你们去看看如何?”

晴雯终于忍不住开口:“二爷,姑娘金枝玉叶的……”

“金枝玉叶?”王熙凤挑眉,目光锐利如刀,“那你呢?怎么不拦着你家姑娘,还跟着来了?”

晴雯语塞,手指又不自觉地摸向发间的玉钗。王熙凤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向那支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走吧。”他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一顶竹编斗笠,随意地扣在头上,“带你们看看‘真实的人间'。”

三人刚走出茅屋,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皂隶服的衙役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过,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妇孺。那汉子脸上带着淤青,嘴角渗出血丝,却倔强地昂着头。

“怎么回事?”宝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王熙凤脸色沉了下来:“缴不起税,抓去顶丁的。”他快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不动声色地塞到为首的衙役手中,“几位大哥行个方便……”

衙役掂了掂银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王先生的面子得给。”说罢解开绳子,“下个月再不缴,可没这么便宜了!”

那汉子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王熙凤扶他起来,又从怀中掏出几钱银子:“先应付着,等秋粮下来就好了。”

宝玉看着这一幕,实在有些恍惚,以前世凤姐放高利贷时的嘴脸,那时的她何曾想过,借出去的每一两银子,都可能压垮一个家庭?而今生的王熙凤,行事却与前世截然不同,莫非这也是前世记忆带来的变化么?

“凤二哥……”她轻声道,“你常做这样的事?“

王熙凤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指向远处的一座小山,“去那边看看吧,风景不错。”

三人沿着田埂往山坡走。王熙凤一路介绍着庄稼的长势、赋税的轻重,如数家珍。晴雯跟在后面,眼睛始终没离开王熙凤的背影,神色复杂难辨。

爬到半山腰,整个村落尽收眼底。低矮的茅屋像散落的棋子,田间劳作的农人小如蝼蚁。远处有条尘土飞扬的官道,一队戴着镣铐的囚犯正被押解着走过,金属碰撞声隐约可闻。

“瞧见了吗?”王熙凤指着那些佝偻的身影,“那才是人间。“

宝玉忽然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王熙凤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沧桑:“我们能做的实在很少。但,你碗里少剩一粒米,他们锅里就能多一勺粥。”

晴雯突然插话:“二爷为何……为何对这些事如此上心?”

山风拂过,掀起王熙凤的衣角。他沉默许久,目光望向远方:“或许……是梦见自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吧。”

这句话令宝玉心头一震。

“而且,”王熙凤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穷人家确实在朱门贵族眼里是没教养、不知诗书的。”他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懂得‘义'。”话音未落,他又自嘲般摇摇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晴雯的手又摸向玉钗,“莫非,二爷当年吵着要和王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但这次却被王熙凤一把抓住手腕:“这钗子……”

“二爷!”晴雯惊慌失措地挣扎。

王熙凤却不松手,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碧玉:“这玉……”

“凤二哥!”宝玉急忙上前分开两人,“你吓着晴雯了。”

王熙凤如梦初醒,松开手后退一步:“抱歉,我……”他摇摇头,像是在驱散某个念头,“这玉很特别。”

晴雯躲到宝玉身后,钗上的碎玉微微发亮,映得她脸色惨白。

三人沉默地下山。路过村口时,王熙凤突然说:“天色不早了,你们该回去了。”

宝玉还想说什么,王熙凤却已转身走向私塾,背影挺拔如松。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宝玉脚边。

回程路上,晴雯异常沉默。直到看见贾府高大的围墙,她才突然开口:“姑娘,请实话跟我说。今日……为何对那些人那么好?”

“因为……他们也是人啊。”宝玉没有回头,随意地回答了晴雯

晴雯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隐去。两人从角门溜回府时,天已黑透。袭人正急得团团转,见她们回来,差点哭出声来。

“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太太差人来问了三回,我只好说姑娘睡下了……”

宝玉拍拍她的手:“好姐姐,我这不是好好的?”

沐浴更衣后,宝玉坐在妆台前发呆。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毅。晴雯默默为她梳头,玉钗已取下放在一旁。

“明日……”宝玉突然说,“我还想去。”

晴雯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梳理那如瀑的青丝:“奴婢陪姑娘去。”

窗外,一弯新月悄悄升起。宝玉望向铜镜,发现晴雯正通过镜子凝视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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