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伦丁尼姆下着冰冷的雨。

雨水落在地上便结成霜,在石板路上铺开一层薄薄的银白色。深秋季节还在下雨并不正常,自从那位水神回到这座城市,天气就变得反复无常。有人说,这是水神心绪不宁的征兆;也有人说,这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在雨幕之下,伦丁尼姆的街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大剧院门前,往日的车水马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稀稀落落的观众。票贩子们百无聊赖地蹲在台阶上,手里的演出票无人问津。若是往常,《火蔷薇的君王》这样的名剧必定座无虚席,但今天,剧院里的座位空了大半。

因为整个伦丁尼姆的市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抢购战争债券。

三天前,议院正式通过了对路西斯帝国的宣战决议。旭烈·阿斯兰亲自站在演讲台上,以陆军元帅的名义,宣告北陆将夺回“被窃取的荣耀”。

政府随即开通了战争债券的募集渠道,以未来的战利品作为担保,承诺丰厚的回报。

国民们疯狂了。

银行门口排起长龙,商人们变卖店铺,贵族抵押庄园,甚至连贫民窟的工人都凑出微薄的积蓄,只为能在这场“必胜的战争”中分一杯羹。

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中,联合诸族的北陆军战无不胜,再加上水神大人的亲自坐镇,胜利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人们已经在幻想帝国的黄金流入自己口袋的场景。

没人质疑战争的性质与理由,也没人记得,七十年前,正是克莉丝王亲手终结了人魔大战,建立了北陆与南陆的和平。

冰冷的雨水拍打着剧院彩绘玻璃,维妲坐在贵宾包厢的角落,湿漉漉的红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深湖般的瞳孔里跳动着舞台反射的火焰光芒。

舞台上,贝罗妮卡正演绎着克莉丝加冕的场景。

金线刺绣的白袍,银制蔷薇胸针,还有那顶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王冠,一切都与维妲记忆中的画面完美重合。

维妲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克莉丝……”她无声地呢喃,声音淹没在观众如雷的掌声中。

三天前,克莉丝亲手建立的和平在她手中分崩离析。此刻舞台上的加冕音乐庄严神圣,与记忆中七十年前的真实场景重叠,让她的胸口感受到无形的疼痛。

“您需要毛巾吗?”侍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维妲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滴水,包厢的地毯上已经积了一小滩水洼。

“不必。给我开一瓶年份最好的白兰地。”

当贝罗妮卡念出克莉丝著名的加冕誓言时,维妲猛地灌下一大口酒。

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胸腔。舞台上的每一句台词都像刀子剐蹭着她的神经。

“吾以火蔷薇之名起誓,必将守护这片土地永享和平……”

和平。

这个词让维妲发出一声介于嗤笑与呜咽之间的声音,因为是她亲手撕碎了克莉丝最珍视的遗产。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能得到那个有着克莉丝力量的女孩,只要能带回对于她而言唯一真实的爱人。

谢幕后的灯光亮起时,维妲发现自己已经喝光了整瓶白兰地。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化妆间方向,怀里抱着一束足以遮住她整个上半身的迷迭香,淡紫色的小花簇拥成一片芬芳的云朵。

贝罗妮卡正在卸妆,从镜子里看到维妲的身影时,化妆刷掉在了地上。

“您……淋雨来的?”

她转身接过那束异常庞大的花束,被分量压得踉跄了一下。迷迭香的香气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维妲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般的痕迹,伦丁尼姆的灯火在雨中模糊成一片血色光晕。

“今天演得特别好。”维妲突然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后那段独白,你的样子和她一模一样。”

贝罗妮卡的手指轻轻抚过迷迭香的花瓣:“发生什么事了?您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征服帝国的战争就要开始了。”维妲淡淡地说。

镜子里的贝罗妮卡脸色瞬间煞白,作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名伶,她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七十年来的和平条约,克莉丝王留下的最重要的政治遗产,就这样……

“是您推动的?”贝罗妮卡的声音颤抖着。

维妲突然转身,眼中的狂热让贝罗妮卡后退了半步:“我找到方法了!那个叫克莱尔的女孩——只要得到她……”她的声音越来越高,随后又突然低落下来,“但我毁了她的王国,她带来的和平。”

贝罗妮卡从未见过这样的维妲。

那个永远优雅从容的水神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华贵的礼服上沾着雨水和酒渍,精致卷曲的红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您需要休息。”贝罗妮卡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我去叫人准备马车……”

“不必了。”

维妲从怀中取出一个天鹅绒袋子,倒在化妆台上。翡翠和红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足够买下十座剧院。

“这是给你的。我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的剧了。”

贝罗妮卡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又看看维妲异常明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

“不!”她冲上前,在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前已经紧紧抱住了维妲。

水神的身体冰冷得像一条冬眠的蛇,散发着迷迭香和白兰地的混合气味。

“您不能这样,您会毁了自己的!克莉丝王不会希望您这样做!”

维妲僵住了。七十年来,没有人敢这样直接触碰她。

贝罗妮卡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让她想起最后一次拥抱克莉丝的感觉——同样温暖,同样悲伤。

“你什么都不知道。”维妲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那天我看着她从塔楼跳下去……七十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能抓住她。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贝罗妮卡抱得更紧了,泪水打湿了维妲的肩膀:“但这样下去您会坏掉的!您太孤独了,维妲大人。求您了,不要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维妲静静地站了几分钟,任由贝罗妮卡抱着她哭泣。

最终,她轻轻地推开了对方。

维妲站在门前,手指搭在门把手上:“多珍重吧,贝罗妮卡。”

这句话像一片枯叶飘落在结冰的湖面。贝罗妮卡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维妲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当时的贝罗妮卡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演员,那天是她第一次演克莉丝王。谢幕时她几乎要哭出来,觉得自己演得一塌糊涂。可就在她躲在化妆间里懊恼时,却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带着礼物来看她的观众。

摇曳的烛光将来人的红发映照得如同一团将熄未熄的火焰,她手里握着一束迷迭香,淡紫色的小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她还记得,那天迷迭香的清香带着些许苦涩,却又莫名让人心安,与今天一样。

“替我……继续演好她。”

维妲的声音惊醒了她的思绪,贝罗妮卡怔怔抬头,却只看见玻璃门轻轻合上的残影,将那个红色的身影永远隔在了门外。

她跌坐在散落的珠宝之间,迷迭香的花瓣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远处,维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与雨声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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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妲推开剧院大门,踏入雨幕。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却无法浇熄她内心的躁动。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维妲大人!请等一下!”

维妲回头,看到一个撑着黑伞的女孩小跑着追了上来。她穿着克俄柏局的制服,领口别着梵卓家的银质家徽。

维妲眯起眼睛,认出了她。

夏洛特·梵卓,新生代梵卓中的佼佼者。她性格开朗,言辞伶俐,在年轻血族中颇有影响力。

她是利兹为缉捕队挑选的成员之一,所以维妲才对这张脸有所印象。

缉捕队的船明天就要启航了,她信得过利兹,因为那孩子和自己很像,而最有可能捣乱的西比尔老老实实地配合了利兹的工作,夏洛特这时候来找自己又有什么事?

“维妲大人,”夏洛特微微欠身,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关于逮捕克莱尔的事,我有些疑虑……”

维妲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说。”

夏洛特直视着维妲的眼睛,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根据档案记载,克莱尔被授予了火蔷薇勋章,按照《联合王国勋爵法案》,这足以抵消一次罪名与刑罚。如果强行逮捕她,是否……存在法理上的问题?”

维妲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雨水顺着她的红发滑落,滴在她的睫毛上,又沿着脸颊流下,像是无声的泪。

“夏洛特小姐,”维妲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抓捕克莱尔是整个议院的意志,决定已经做出,无从改变。”

夏洛特并未退缩:“可是,维妲大人,克莱尔是个善良又努力的人,作为她的同事,我认为她叛国的动机存在很多疑点——”

“更何况,”维妲打断她,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她或许与克莉丝有关系,我们没有理由放过她。”

夏洛特沉默了一瞬,随后,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维妲大人……”她轻声说道,“我听说,您有意复活克莉丝大人?”

维妲的瞳孔骤然收缩,雨声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清晰。

“那些传言……莫非是真的?”夏洛特追问道。

维妲盯着她,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某种近乎暴戾的情绪。

她没有回答。

下一秒,她转身离去,红发在雨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夏洛特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麻烦啊。”

她摇了摇头,刚准备离开,突然,她的身体僵住了。

一把漆黑的枪管,抵在了她的后心。

砰。

枪声在雨夜中炸响,夏洛特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花。她踉跄着向前倒去,黑伞从手中滑落,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制服。

她倒在地上,血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身下蔓延。

墨绿色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特洛伊尔低头看着夏洛特的尸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现在可不需要干扰我们水神大人决心的蠢货。”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夏洛特尚未闭合的眼睛。

“那么,你的身体也让我物尽其用吧。”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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