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雾气在青石板路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宝玉换上那身半旧的月白袄裙,将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推开后角门时,晴雯已在墙根下等候,粗布衣裙掩不住通身灵气,唯有发间那支碧玉钗在晨雾中幽幽闪烁。

“走罢。”宝玉轻声说,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袱,里头装着几吊铜钱和用油纸包好的炊饼。

两人沿着田埂往南走。露水打湿了裙裾下摆,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晴雯走在前面半步,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与脚下泥泞的土地划清界限。她频频回头,目光扫过宝玉沾了泥点的绣鞋,欲言又止。

“姑娘你……”穿过一片刚收割的稻田时,晴雯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方向……不像是去刘家村?”

宝玉指向远处几缕细弱的炊烟:“先看看这庄子。”她弯腰避开低垂的稻茬,动作自然得让晴雯蹙眉——国公府的金枝玉叶,何时学会留心脚下?

田埂尽头出现几个农妇,正佝偻着腰在菜畦锄草。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坐在田埂玩泥巴,见生人走近,立刻钻进母亲腿间,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怕什么?”妇人直起腰捶背,指关节粗大变形,“又不会吃了你!”她警惕的目光扫过晴雯发间的玉钗,像看一件格格不入的异物。

宝玉上前半步:“大嫂,讨碗水喝可行?”

妇人狐疑地打量她们,最终指向地头土灶上的黑陶罐:“”井在坡下,自个儿舀去吧。”

晴雯下意识要拦,宝玉已走到灶边。粗陶碗边缘积着灰褐色水垢,她面不改色地舀起半碗,仰头喝下。冰凉的井水混着铁锈味滑入喉咙。

“多谢大嫂。”宝玉用袖口抹了抹嘴角,“今年萝卜长得倒精神?”

妇人扯出苦笑:“光长叶子不长个!夏天闹蝗啃了稻,秋里旱得地裂缝……”她突然压低声音,“前村有个大户放印子钱,驴打滚的利!张寡妇前日被拖走顶债,三个娃哭晕在当街……”

话音未落,腿间的小丫头突然啜泣:“娘,饿……”

妇人慌忙从怀里掏出半块黢黑的杂粮饼。孩子抢过去就啃,碎渣掉进泥土里也捡起来塞进嘴。晴雯猛地别过脸,手指死死攥住衣角,玉钗穗子簌簌乱颤。

离开菜畦半里地,晴雯突然停步。晨光刺破薄雾,照亮她紧绷的侧脸。

“姑娘究竟要看什么?”她声音发涩,“看人怎么饿得啃土?看人怎么为半块饼子下跪?”

宝玉弯腰拔起一株蔫黄的野菜:“你看这马齿苋,前年大旱时,刘姥姥说她们村靠这个活命。”她将草茎掐断,乳白色汁液渗进指甲缝,“结果那会儿我正为丢了个玛瑙戒指怄气。”

晴雯的呼吸骤然急促。发间玉钗突然变得滚烫,恍惚间想起前世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骄纵。那时她笑人不识抬举,却忘了自己正踩着云端俯视众生。

“姑娘是国公府的小姐……和这些,不是离得很远吗?”晴雯的话卡在喉咙里,像吞了带刺的梗。

“所以更该知道,”宝玉将野菜丢进田沟,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碗里白米沾着多少人的泪。而且,谁又说得准不会有一日落到那番境地呢?”

路旁野柿子树挂满红果,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仰头张望,喉结上下滚动。最大的男孩见她们走近,慌忙把弟妹往身后藏:“没偷!我们没偷!”

宝玉数出二十枚铜钱:“找管事的买去吧,就说……就说城里亲戚给的压岁钱。”

孩子们看着铜钱愣了愣,像是怕宝玉会反悔似的,攥着钱飞奔而去。

晴雯盯着他们磨破的鞋底,突然冷笑:“姑娘散尽千金,能填满几个无底洞?”

“你被卖进府前……”宝玉突然问,“吃过观音土么?”

晴雯如遭雷击,踉跄扶住柿子树。玉钗磕在树干上“铛”地一响。记忆碎片汹涌而来:破庙里娘亲肿胀的肚腹,自己饿极时啃过的墙皮……那些被她用“傲骨”死死压住的往事,此刻混着泥土味翻涌上来。

“被赖大家领进府里前的事儿,我……不记得了。”她指甲掐进树皮,指节白得发青。

茶摊支在歪脖子柳树下,独眼老汉用豁口陶碗盛了茶水。宝玉接过便喝,晴雯却盯着碗沿一道陈年污垢,迟迟不动。

“嫌弃脏?”老汉咧嘴笑,露出黑黄残缺的牙,“小娘子细皮嫩肉,是该讲究。”

宝玉正欲接话,村口突然爆出哭嚎。一个妇人抱着襁褓跪在地上,三个家丁正拽她胳膊:“还不上钱就拿人抵!”

“又来了……”老汉啐道,“周家养的恶狗!”

宝玉按住要冲过去的晴雯,快步上前扶起妇人:“这位嫂子欠多少?”

为首的刀疤脸嗤笑:“连本带利十五两!怎的?你要当菩萨?”目光淫邪地扫过她衣襟。

“三天”宝玉将晴雯挡在身后,“三天后此刻,还你二十两。”

家丁哄笑起来。刀疤脸突然抽出短刀插在土里:“耍老子?留下簪子当押头!”刀尖直指晴雯发间。

晴雯脸色煞白,本能地护住玉钗。那不仅是首饰,更是她与前世唯一的联系。宝玉却按住她的手,从自己发间拔下木簪:“这个够不够?”

刀疤脸抢过簪子掂量:“酸枝木的?晦气!”却还是揣进怀里,“三天后见不着银子,老子拆了这寡妇的骨头!”

妇人瘫软在地,怀中婴儿的哭声像病猫。宝玉掀开襁褓倒抽冷气——孩子脸上布满脓疮,苍蝇围着溃烂处打转。

“去我家……”妇人哽咽着指向村尾茅屋,“灶台……灶台底下还埋着半罐猪油,能给孩子抹抹……”

茅屋低矮得需弯腰进入。土炕上堆着发黑的棉絮,墙角米缸空空如也。晴雯站在门边不肯进,看宝玉蹲在灶坑前掏陶罐。当那截莹白的指尖沾满灶灰时,她突然冲过去夺过罐子:“我来吧……”

妇人含泪用木片剜出凝固的油脂。宝玉接过要给孩子抹,却被晴雯拦住:“姑娘别沾手。”她咬唇蘸了猪油,颤抖着涂向婴儿溃烂的额角。脓血沾上她保养得宜的指甲,玉钗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亮。

回到村口时,日头已经渐高。路过柿子林,白日的孩子们捧着几个熟透的柿子追上来,硬塞进她们怀里。

晴雯抱着温软的柿子,突然问:“姑娘真要当簪子?”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左右不过是一支木簪罢了。”宝玉掰开柿子分她一半,“尝尝看,甜吗?”

晴雯低头咬了一口,**顺着指缝流下。她忽然想起一些在病中被一个熟悉的面庞喂药的滋味,前世今生在这一刻重叠成舌尖的涩与甜。暮色中,她发间的碎玉流转着温润的光。

“姑娘……”她望着远处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明日……还来吗?”

宝玉将柿核埋进土里:“来。当然要来,带着药和粮种来。”

晴雯突然又问:“姑娘给出去那么多银子,就为个不相干的人?”

“你听见那孩子哭了吗?”宝玉轻声说,“我昨夜梦见……梦见自己成了个饿肚子的孩子。”

晴雯猛地停住脚步,玉钗在阳光下闪过一道碧光。她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看了宝玉一眼。

日光掠过她含泪的眼。玉钗坠子轻轻摇晃,像风中点头的稻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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