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斜斜穿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宝玉正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昨夜又梦到前世种种,醒来时枕畔犹带泪痕。

“姑娘今日要戴哪支簪子?”袭人捧着妆奁轻声问道。盒中珠翠琳琅,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宝玉正要挑选,忽听外头一阵喧嚷。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夹杂着婆子尖利的呵斥,隐约还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低声下气地讨饶。

晴雯端着铜盆进来,水珠溅在青砖地上,绽开几朵暗花。“外头闹什么呢?”宝玉拈起一支白玉簪,状似随意地问道。

晴雯拧着帕子,嘴角撇了撇:“一个乡下老婆子,带着个泥猴似的孩子,说是太太的远亲。”她将帕子递过来,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周瑞家的正往外撵呢,那老婆子鞋都破了洞,看着怪可怜的。”

宝玉的手顿在半空,莫非是刘姥姥么?那个被凤姐插了满脑袋菊花取乐的老太太,后来却在贾府败落时救了巧姐。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寒冬,刘姥姥用卖地的银子赎回了被卖到妓院的巧姐……

“替我换件素净的衣裳。”宝玉突然起身,白玉簪在妆台上滚了几圈,“我去瞧瞧。”

晴雯诧异地挑眉:“姑娘要见那等粗人?仔细熏着。”她边说边取出一件桃红色绣牡丹的袄子。

铜镜里映出宝玉肃然的神色:“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哪来什么粗不粗的。”

晴雯手中的梳子“啪”地掉在妆台上。她盯着宝玉看了半晌,才默默换了件藕荷色素面褙子。“姑娘近来……”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刚走到穿堂,就听见周瑞家的尖利嗓音:“……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脏手别往门框上摸!”接着是竹板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一个苍老的声音陪着笑:“原不该来打扰,只是今年收成实在……”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棱角。

宝玉加快脚步,转过屏风就看见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牵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正佝偻着腰给周瑞家的作揖。老妇人的布鞋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脸上脏兮兮的,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怯生生地拽着祖母的衣角。

“周瑞家的。”宝玉唤道。

众人回头,周瑞家的慌忙行礼:“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仔细腌臜了眼睛。”她手里还握着那根竹板,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刘姥姥拽着板儿就要跪:“给小姐磕头!”她的膝盖已经弯了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

宝玉疾步上前扶住:“老人家别这样。”触手处只觉老妇人的胳膊瘦得硌手,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肤。她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贫穷特有的气息,却不觉得厌恶,反而心头一紧。

刘姥姥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宝玉的面容。她忽然“咦”了一声:“小姐面善得很……”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像是在哪儿见过……”

宝玉心头一跳,但也不敢深想,只是温声道:“外头风大,进屋说话。”说着便搀着刘姥姥往自己院里引,惊得周瑞家的直瞪眼。

晴雯跟在后面,不住地扯宝玉袖子:“姑娘,这不合规矩……”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焦急,“若是让……知道……”

“凤二哥那边我自有说法。”宝玉头也不回地说道,扶着刘姥姥的手却更稳了些。

屋里,袭人正吩咐小丫头们熏衣裳,见这阵仗也愣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搬来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宝玉却已让刘姥姥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亲自斟了杯热茶。

“老人家用茶。”

刘姥姥双手发抖,茶盏碰得托盘叮当响:“折煞老身了……”她只敢沾了沾唇,就连忙放下,生怕弄脏了这精致的瓷器。

板儿盯着案上的芙蓉糕直咽口水,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宝玉把整盘推过去,孩子立刻抓起来狼吞虎咽,碎屑掉了一地。

“慢些吃。”宝玉柔声道,又让袭人再拿些点心来。她转向刘姥姥,“您说是太太的远亲?”

刘姥姥絮絮叨叨说起祖上联过宗,今年庄稼遭了灾,不得已来求助。每说几句就要抹眼泪,粗糙的手掌刮得脸颊发红。“……原有个女婿,前年修河堤时塌方,连尸首都没找全……”她说着又要跪下,“求小姐发发慈悲……”

宝玉静静听着,前世觉得滑稽的乡谈俚语,如今听来字字辛酸。她想起自己梦里那些锦衣玉食,想起一碟茄鲞要十几只鸡来配的奢靡……喉咙突然哽得发疼。

“晴雯,去把我那个缠枝莲的荷包取来。”

晴雯不动:“姑娘,那里面可是……”

“去取来吧。”宝玉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荷包取来,宝玉又添上两支簪子,一起塞到刘姥姥手里:“先应个急,改日若是还有难处,就再来明说。”

刘姥姥“咚”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活菩萨啊!老婆子来世做牛做马……”她的额头磕得发红,却还在不停地叩首。

宝玉强忍着眼泪扶她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也被攥得生疼。刘姥姥的手像枯树皮,却有着惊人的力气,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送走千恩万谢的祖孙俩,宝玉站在院门口久久不动。秋风卷着落叶扑到裙角,远处传来板儿欢快的叫声:“奶奶!有肉吃了!”

正出神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丫鬟匆匆跑来禀报:“姑娘,凤二爷在前院花厅,听说您接见了乡下亲戚,特意打发人来问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宝玉微微一怔,随即会意:“请他稍候,我这就过去。”

花厅里,凤二爷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发呆。见宝玉进来,他转身笑道:“宝妹妹今日倒是做了一桩善事。”语气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温和。

“二哥哥说笑了。”宝玉福了一礼,“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

王熙凤示意她坐下,自己却踱到窗前:“那老婆子……可说了家住何处?”

宝玉敏锐地注意到,凤二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眼神飘忽不定。“说是城外二十里刘家村的。”她轻声答道,“家里只剩祖孙三人了。”

“三人?”凤二爷突然转身,“不是还有个……”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烦躁地摇了摇折扇,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明日我派人看看去。咱们家虽然富贵,但也不是没有穷亲戚。”

宝玉接过荷包,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凤二爷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透过刘姥姥在看另一个人。那一瞬间,宝玉几乎确定——凤二爷也有了前世的记忆,至少知道刘姥姥在他身故后救了巧姐。

只是,这可能吗?王熙凤应该未能亲眼见到女儿获救才是啊?

“难道他通过碎玉,不仅获得了自己的记忆,连同我的一部分记忆也获得了吗?”宝玉思索道。

“二哥哥认得这位姥姥?”宝玉于是试探地问。

凤二爷的折扇“啪”地合上:“不认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听着丫鬟们描述,倒觉得有些熟悉。”

两人相对无言。秋风穿过回廊,带来一阵桂花香。最终王熙凤轻咳一声:“宝妹妹近来……可还做那些怪梦?”

宝玉心头一震:“二哥哥也……”

“罢了罢了。”凤二爷突然摆手,像是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月光下,她腰间的残玉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晴雯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姑娘今日倒像变了个人。”她的目光落在宝玉腰间那块残缺的玉佩上。

“晴雯……”宝玉突然转身,“你说乡下人一年能吃几回肉?”

晴雯被问住了,半晌才道:“横竖……总不比府里天天有。”

“我听说有地方闹饥荒,人饿极了连观音土都吃。”宝玉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吃下去胀在肚里,活活疼死。”

一阵沉默。晴雯忽然问:“姑娘怎么知道这些?”

宝玉不答,反问道:“你发间的玉钗……戴着可还舒服?”

晴雯脸色骤变,下意识摸向钗头那块碧玉:“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秋风突然大作,吹得满地黄叶乱舞。宝玉伸手替晴雯拢了拢被吹散的鬓发,指尖在将触未触时停住:“明日我想要下乡看看。”

“什么?”晴雯瞪大眼睛,“姑娘金尊玉贵的……”

“你去不去?”宝玉直视她的眼睛,“就咱们两个,扮作寻常人家的姐妹。”

晴雯的嘴唇微微发抖,那块碎玉在发间泛着幽幽的光。许久,她低声道:“姑娘当真变了……”

当晚,宝玉在灯下翻检衣物,找出一套半旧的月白袄裙。袭人端着安神茶进来,见状诧异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明日我要出门。”宝玉叠着衣裳,“去乡下走走。”

袭人手一抖,茶盏差点打翻:“这如何使得!若是让老太太知道……”

“所以别让她知道。”宝玉抬头微笑,“就说我身上不爽利,要静养一日。”

袭人急得直搓手:“姑娘近来怎么尽做些出格的事?前今日亲自接见乡下婆子,明日又要……要是遇上歹人可怎么好?”

“有晴雯跟着呢。”宝玉拍拍她的手,“好姐姐,你就帮我这回。”

袭人还想再劝,忽听窗外一声轻响。推开窗,只见晴雯站在月光下,发间的玉钗却格外醒目。

“我陪姑娘去。”她简短地说,眼睛亮得惊人。月光下,那块碎玉泛着幽幽的绿光,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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