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姐快来!”薛盼提着杏红裙裾在船头招手,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再磨蹭太阳都要落山啦!”她今日特意梳了双环髻,簪着几朵新鲜的芍药花,衬得小脸愈发娇艳。
宝玉扶着袭人的手踏上跳板,木板在她脚下微微颤动,发出吱呀的声响。今日特意穿了件天水碧的束腰襦裙,袖口绣着银线缠枝纹。裙摆在春风中轻轻飘荡,宛如湖面泛起的涟漪。她回头望了望,林待玉和薛宝琮还在榭中与王熙凤说话,两个长身玉立的公子站在一处,一个如青竹沐雪,一个似墨玉生辉。
“姑娘当心。”袭人将一件月白披风搭在她肩上,“湖上风凉。”
薛盼蹦跳着过来挽住宝玉另一只胳膊:“宝姐姐今日真好看,待会作诗准能赢过我哥哥!”说着从袖中掏出个精巧的荷包,“你看,我新绣的,比上次那个强多了吧?”荷包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两只鸭子,倒也有几分童趣。
“宝妹妹。”清润的声音从岸上传来,林待玉执着一卷书踏上画舫,月白袍角被春风轻轻掀起,“薛表弟被凤二哥绊住了,让我们先开船。”
薛盼嘟嘴:“哥哥总是这样!说好陪我们游湖的……”她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震得船板咚咚响。
画舫缓缓离岸,桨橹划破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波纹。几只白鹭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舫中早已备下茶点。待玉替宝玉斟了盏明前龙井,茶水从越窑青瓷壶中倾泻而出,在杯中打着旋儿。宝玉接过茶盏时,指尖不经意相触,一股细微的电流从接触处传来,两人俱是一怔。
“林表哥偏心!”薛盼突然插进来,“我也要喝你亲手斟的茶!”她故意把“亲手”二字咬得极重,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待玉耳根微红,却从容地另取茶盏:“薛表妹请用。”他斟茶的手很稳,但杯中的茶水却微微晃动,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宝玉低头抿茶,茶汤入口微苦,回味却甘甜,恰如此刻复杂的心绪。忽听岸上有人呼唤。薛宝琮站在杨柳岸边,手中折扇急急挥动,身后小厮捧着个锦盒。
“哥哥活该!”薛盼趴在栏杆上大笑,“谁让他磨蹭!”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吓得袭人连忙拉住她的腰带。
薛宝琮竟不恼,反而含笑作揖:“劳诸位稍候。”说罢撩起衣摆,纵身跃向三丈外的画舫。他这一跃如白鹤凌空,众人惊呼声中,他稳稳落在船头,连衣角都没沾湿。
“好身手!”待玉由衷赞叹。他向来不轻易夸人,这句称赞让薛宝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薛宝琮将锦盒递给妹妹:“赔罪的蜜饯。”锦盒上雕着缠枝莲花纹,是薛家商号特制的样式。又向宝玉拱手,“让宝妹妹久等了。”
宝玉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玉佩今日换成了普通的羊脂玉,那块通灵碎玉竟未随身佩戴。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紧——看来薛宝琮确实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薛盼已迫不及待打开锦盒,里头是金陵特制的玫瑰香脯,甜腻的香气立刻在船舱中弥漫开来。她拈起一块就往待玉嘴边送:“林表哥尝尝!”那香脯上还沾着糖霜,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待玉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取出手帕接过:“”多谢薛表妹。”他这动作行云流水,既保全了礼数,又不失风度。
画舫行至湖心,四周水天一色,远处青山如黛。薛宝琮提议行令,从“春”字开始接诗。薛盼抢着吟道:“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是古人现成的句子。”薛宝琮摇头,“要自创的才行。”他说话时眼角含笑,分明是在逗弄妹妹。
薛盼急得跺脚,船身随之一晃,惊得几尾鲤鱼四散逃窜。忽然眼睛一亮:"有了!‘春江潮水连天涌',如何?"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等着夸奖。
待玉微笑:“‘涌浪推舟向晚风。',这个风字可不好接。”
宝玉柔声道:“不如我接‘风送花香入酒盅'?”
“好句!”薛宝琮击节赞叹,“那在下接'盅空更觉月明中'。”
轮到待玉,他望向远处青山,轻声道:“明月照人如有意……”这句一出,宝玉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
宝玉心头微动,这意境何其熟悉。她凝视着待玉执箫的修长手指,轻声道:“意随流水到天涯……”
薛宝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会意接道:“涯岸春深闻杜宇。”
“宇……宇……”薛盼急得直挠头,忽然灵光一闪,“宇内风光属我家!"她拍手雀跃,“这回可都是我自个儿想的!”
众人齐声大笑。待玉取出随身带的紫毫,将诗句题在舫中备下的宣纸上。他写字时颈间一缕散发垂落,那发丝乌黑如墨,衬得他肤色越发白皙。宝玉下意识想替他拂开,手伸到半空又急忙收回。这个动作被薛宝琮尽收眼底,他唇角微微上扬,却装作低头整理衣襟。
薛盼眼尖瞧见,捂嘴偷笑,被兄长瞪了一眼。她不甘示弱地吐了吐舌头,转头去逗弄船尾的一对鸳鸯。
午后阳光渐暖,透过雕花窗棂在舱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薛宝琮命人撤去席面,换上围棋。棋盘是上好的榧木所制,棋子触手生温。待玉与他对弈,宝玉坐在一旁观战。她注意到待玉执子的姿势格外优雅,食指与中指轻轻夹着黑子,宛如拈花。
黑白交错间,薛宝琮忽然道:“林表兄棋风如人,清雅中暗藏锋芒。”他落下一枚白子,恰好截断了黑棋的一条大龙。
待玉不慌不忙,在另一处落下一子:“薛表弟才是大巧若拙。”这一步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杀机,转眼间又扳回局面。
薛盼早耐不住性子,拉着宝玉到船尾喂鱼。她从荷包里掏出事先准备的鱼食,撒向水面。锦鲤争食激起水花,溅湿了两人裙角。
“宝姐姐,”薛盼突然压低声音,“我瞧林表哥待你不同。”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促狭的笑意。
宝玉正色道:“休要胡言。”她耳根却不自觉地发烫,连带着颈间那块残玉也隐隐发热。
“我才没胡说!”薛盼掰着手指,“他给你斟茶时指尖都在抖,方才你抬手要给他拢头发,他耳根都红透了……”她越说越起劲,“还有上次在老太太屋里,他……”
宝玉急得去捂她的嘴,两人笑闹成一团。薛盼灵活地躲闪着,不小心撞到了船舷,惊得一群水鸟扑棱棱飞起。
忽听船头传来清越琴声,却是薛宝琮在抚一张琴。那琴音清冷如泉,在湖面上荡开层层涟漪。待玉执箫相和,一曲《平沙落雁》荡开粼粼水波。箫声呜咽,与琴音交织,竟有几分前世潇湘妃子抚琴时的韵味。
琴箫和鸣中,宝玉静静望着待玉的侧脸。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前世那个葬花的少女,今生成了执箫的公子,可眉目间的灵气丝毫未改。她忽然明白,自己执着的不只是前世的亏欠,更是今生这份真实的悸动。
“宝妹妹可会唱?”薛宝琮忽然停手问道。他指尖还按在琴弦上,余音袅袅。
宝玉摇头:“我嗓音粗陋……”她想起前世在大观园中结诗社时,自己总是推辞不作,惹得黛玉好一顿数落。
“我唱我唱!”薛盼跳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她嗓音清亮,虽不及专业歌伎,却也婉转动人。
她嗓音清亮,倒也有几分动人。待玉重新执箫伴奏,箫声缠绵,恰似春风拂过柳梢。薛宝琮则取了支竹笛。笛音清越,与箫声相得益彰。宝玉看着眼前景象:薛盼活泼明媚,薛宝琮温润如玉,待玉清雅出尘——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前世记忆里的影子。
夕阳西斜时,湖面染上一层金色,远处的山峦渐渐变成黛青色。画舫缓缓靠岸。薛宝琮先下船,他步履稳健,背影挺拔如松。薛盼蹦跳着去追一只蝴蝶。那蝴蝶翅膀上带着蓝色花纹,在暮色中格外醒目。霎时间,船头只剩宝玉与待玉。
“宝妹妹今日似乎有心事?”待玉轻声问。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的黄昏。
湖风拂起宝玉鬓边碎发,带着水汽的凉意。她望着远处山色:“只是觉得……人生在世,能得二三知己,便是大幸。”这话说得诚恳,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待玉凝视她片刻,目光深邃如潭水。忽然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香囊:“前日得了个安神的方子,做了这个……宝妹妹若不嫌弃……”香囊用的是月白色锦缎,上面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匀称,显然费了不少功夫。
香囊上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宝玉接过时闻到淡淡冷香,这熟悉的味道让她心头一震,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却见待玉神色如常,眼中只有纯粹的关切。
“多谢待玉哥哥。”她将香囊系在腰间,“我很喜欢。”香囊垂落在天水碧的裙面上,宛如一轮明月落在湖心。
回府路上,暮色四合,路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宝玉坐在轿中摩挲着香囊。那布料触手生凉,绣纹却带着人体的温度。今日种种在心头流转:薛盼的天真烂漫,薛宝琮的君子之风,待玉的脉脉温情……这些都不是前世记忆能概括的。她掀开轿帘,见待玉骑马行在前方,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背影挺拔如竹。
不仅是前世未尽的缘分,还有今生这份真实存在的美好。无论判词如何书写,无论要经历多少艰难,这一世,宝玉决心绝不再让任何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