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通往诺瓦尔主宅地下室必经的螺旋楼梯,莱薇尔并没有让人搀扶,整个主宅内,现在只有莱薇尔有资格踏上这段楼梯。
莱薇尔扶着潮湿的墙壁一步步向下走,指甲在石壁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刮痕。
呼吸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几分,莱薇尔终于允许自己展现出脆弱。
莱薇尔每走一段就不得不停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壁,让那寒意暂时压制体内翻涌的不适。
封印物的反噬比预想中来得更加猛烈,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刮着莱薇尔的骨髓。
莱薇尔脖颈处的血管已经爬满了青黑色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最后一级台阶终于被踩在脚下时,莱薇尔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胜利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来之不易。
地下室的门在莱薇尔面前无声滑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霉味。
莱薇尔没有点灯——她早已不需要光亮就能在这片黑暗中行走自如。
密室中央的镜台蒙着一层薄灰,是上次莱薇尔前往王都面见亚德里恩王子时,亚德里恩送给莱薇尔的封印物——
这件封印物是一式两份,无论相隔多远,当其中一面镜子被激活时,另一面镜子上便会浮现出激活者的身影与声音,如同隔着一层水雾交谈。
若双方同时激活,在最基础的交谈以外,甚至还能传递最大不超过一枚戒指的小型物品。
镜框上缠绕的荆棘花纹里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铭文——“为了更伟大的胜利”。
这行铭文是亚德里恩王子年轻时亲手刻下的。
二十九岁的莱薇尔曾经抱着胸,一边旁观王子拙劣的木工活,一边嘲笑年仅十五岁的亚德里恩王子的中二病——
但现在,三十六岁的莱薇尔却用溃烂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
“真是……幼稚的小鬼。”
镜面泛起涟漪时,莱薇尔下意识整理了一下鬓角。
这个动作让莱薇尔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峻的表情。
亚德里恩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他穿着正式的宫廷礼服。
“你晚了七分钟。”
王子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修长的手指正在拆一封火漆信函,动作优雅如常。
莱薇尔轻笑:“怎么,连我的死期都要精确到秒?”
拆信刀突然在羊皮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亚德里恩终于抬头,灰绿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像两柄淬毒的匕首。
“呆在那别动,我现在就——”
“——然后让伊瑟拉发现我们在做什么?”莱薇尔打断亚德里恩,溃烂的右手按在镜面上,“别天真了,小鬼。”
在维多利亚王国,但凡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能看出来,王国的亚德里恩王子和伊瑟拉公主之间存在着绝对无法调和的矛盾。
不是什么俗套的争抢王位继承权,两人之间最根本的矛盾,集中在对奥古斯都帝国的态度上。
维多利亚王国和奥古斯都帝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即使维多利亚王国国力强盛,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这场战争,是时候该结束了。
鸽派的伊瑟拉公主主张与奥古斯都帝国和谈,而鹰派的亚德里恩王子则主张一举击溃奥古斯都帝国。
亚德里恩王子的野心并非无法实现,相反,现在是百年来最佳的时机。
虽然奥古斯都帝国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光鲜,但据说现在奥古斯都帝国甚至能放跑一个在皇位竞争中落败的皇子。
要知道,那个逃跑的皇子既没有忠诚于自己的势力,其自身也没有超凡能力。
居然让这个隐患成功逃跑,奥古斯都帝国的皇室的虚弱可想而知。
旷日持久的战争当然也消耗了奥古斯都帝国的国力,现在的奥古斯都帝国距离全盘崩溃只差一个契机——
帝国皇室现在的统治完全依赖于忠诚于皇室的军团。
也就是说,只要歼灭了帝国驻扎在边境的几个主力军团,这个庞大的帝国就会自己从内部崩溃。
失去了奥古斯都帝国这个最强大的敌人,今后维多利亚王国的发展将会毫无阻碍。
虽然如今的维多利亚王国内部也积累了不少弊病,但到了那时候,王国飞速的发展会让一切反对的声音变成最真诚的褒美——
这便是亚德里恩王子和莱薇尔共同期待的未来。
但莱薇尔已经看不到那个未来了。
看清莱薇尔如今虚弱的模样之后,镜中的亚德里恩王子猛地站起身,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莱薇尔以为他要砸碎什么东西,但亚德里恩只是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苦艾酒——
这是莱薇尔和亚德里恩之间共同的习惯。
看着亚德里恩完美合乎礼仪的举动,莱薇尔笑了。
虽然自己的死已经注定,但莱薇尔并没有半点恐惧或是逃避——
强令他人去死的人,自己也要做好有朝一日赴死的准备。
莱薇尔并不双标,她可以为了目标牺牲自己的女儿维罗妮卡,如今轮到她自己献身时,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只是——
牺牲一定要有价值。
亚德里恩和莱薇尔都是聪明人,两人都清楚,莱薇尔的恶魔化已经无法挽回。
虽然制造出受控的恶魔,借此增强维多利亚王国军力的计划已经宣告失败,但莱薇尔还可以让自己的死变得更有价值——
把缄默密教拉出来当替罪羊,把这次恶魔化事件嫁祸给奥古斯都帝国,为亚德里恩主动进攻奥古斯都帝国的行动进行舆论造势。
但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前提,一定要尽量唤起民众对于奥古斯都帝国的愤怒——
“恶魔化时,我会尽量待在人群密集的地方。”莱薇尔听见自己说。
——造成大量的伤亡显然是让大多数人感同身受的最佳途径。
亚德里恩倒酒的动作稳得可怕:“你变成恶魔时,直属于我的内务部队会‘恰好’在格兰城附近演习,届时他们会顺理成章地进城镇压。”
亚德里恩的瞳孔在酒精作用下微微扩大,这让他冷硬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温柔:
“你教我的——牺牲要物有所值。”
亚德里恩举杯,酒杯与镜面轻轻相碰,发出虚幻的脆响。
但在莱薇尔的补救计划中,有一个最大的变数——
蕾娜·诺瓦尔。
莱薇尔最清楚自己的情况,在自己彻底恶魔化以前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蕾娜接管诺瓦尔家了。
自从蕾娜调来轻骑七团的军官之后,有了这支强力的军队作为后盾,在这场公爵继承权之争中,蕾娜已经基本奠定了胜局。
蕾娜是伊瑟拉公主的派系,如果让蕾娜在莱薇尔恶魔化之前彻底接管诺瓦尔家,镇压恶魔的功劳说不定会归到伊瑟拉公主的头上。
莱薇尔决不允许自己死得毫无意义——
在那之前,一定要除掉蕾娜。
莱薇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暗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滑落,但一向在意礼仪的莱薇尔却没有急着擦拭。
看着镜面上亚德里恩冷硬的身影,莱薇尔的嘴角反而露出一抹弧度。
不错,总算成熟一些了嘛,小鬼。
“记得在我的葬礼上笑得开心点——”
莱薇尔摘下自己领口的红宝石胸针,将胸针按在镜面上,镜子如同裂开的冰面,将莱薇尔手中的胸针缓缓融入:
“送你了,免得某个哭鼻子的小鬼找不到路。”
黑暗吞噬镜面前,她看见亚德里恩笑了。
地下室重归寂静,莱薇尔将手边的苦艾酒一饮而尽——
为了更伟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