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天之前。

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十二下,浓雾笼罩的街道上,一辆漆黑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缓缓驶向诺瓦尔庄园的主宅。

不同于太阳落山以后就黑漆漆的港区,格兰城的上城区是有路灯的。

格兰城的路灯以廉价的煤油为燃料,光线昏暗,易受风雨影响。

黄昏时由专职的灯夫用长杆逐一点亮,黎明时熄灭并清洁灯罩。

虽然路灯使用上有诸多不便,但路灯是毫无疑问的“文明之光”。

格兰城的居民们都以居住在有夜间照明的街区为荣。

车门上烫金的诺瓦尔家族纹章在路灯下泛着冷光,拉车的两匹纯血黑马喷着白气,马蹄铁踏在石板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厢内,莱薇尔·诺瓦尔靠在柔软的丝绸座椅上,苍白的手指紧紧抱着一只乌木匣子,可匣子中,莱薇尔刚刚在拍卖会上买得的青铜雕像却不翼而飞。

莱薇尔的呼吸比平时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几缕原本一丝不苟的白金色头发黏在了皮肤上。

她的妆容依旧精致——深红的唇膏,描画锋利的眉,可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半阖着,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威严。

“再快些……”

莱薇尔哑着嗓子对车夫道,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寄出来的。

莱薇尔虚弱的原因很简单。

封印物的力量在莱薇尔体内翻涌,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被硬生生按进了骨髓。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脖颈处的血管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一直蔓延到锁骨下方,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莱薇尔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痛苦的呻吟。

马车碾过一道凹坑,剧烈的颠簸了一下。

莱薇尔猛地弓起身子,手指死死扣住座椅扶手,指甲深深陷进昂贵的皮革里。

乌木匣子从她膝上滚落,“咚”地一声砸在了车厢的地板上?

“夫人?”车窗外,马车车夫担忧的声音响起。

“……继续走。”

莱薇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挺直脊背。

诺瓦尔家的人从不示弱,尤其是在下人面前。

莱薇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冷笑。

为了躲过城门处,蕾娜派来的人的检查,莱薇尔不惜当场将刚从拍卖会上买来的青铜雕像吞噬。

急中生智?

不,这是孤注一掷。

不得不说,莱薇尔的应对确实完美无缺,她确实没在蕾娜的人面前露出马脚,可问题是——

莱薇尔低估了吞噬封印物的影响。

强行吞噬封印物的代价远比莱薇尔想象的要沉重。

封印物,是寄宿着超凡力量的禁忌之物。

它们的形态千奇百怪,效用也天差地别——

小到一枚能永远掷出正面的硬币,大到能无条件实现愿望的圣杯,甚至格兰城那能禁止五阶以下的超凡者入内的护城大阵,都属于封印物的范畴。

而莱薇尔在拍卖会上获得的这尊青铜雕像,却比绝大多数封印物更加危险。

与其说它是封印物,倒不如说这青铜雕像是一颗种子——

一颗寄宿着恶魔的种子。

根据多年以来的实验,缄默密教已经大致摸清了这种恶魔种子的使用方法。

只要植入人体,这颗种子就会自然生根发芽,最终将宿主彻底扭曲成恶魔的形状——

但让植入者彻底化身为不受控制的恶魔并不是缄默密教的目的。

缄默密教的最终目的并非制造失控的怪物,而是驯服恶魔。

缄默密教想让恶魔为己所用。

好在根据多年的摸索,缄默密教已经接近了答案,摸索出了一种理论上的解决方案——

只要让植入者提前服用缄默密教精心炮制的秘药,再植入恶魔种子,最终召唤出来的恶魔就会服从于上位直系血亲的命令。

说这种方法行之有效还为时尚早,毕竟这一切仍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

没有临床实验,没有实际验证,只有冰冷的理论和缄默密教狂信徒的臆想——

这正是莱薇尔和缄默密教合作的契机。

是的,在莱薇尔的设想中,原本被选定来化身恶魔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维罗妮卡。

可现在——

莱薇尔能感觉到,青铜雕像已经在她的体内苏醒,恶魔的低语顺着血液爬进她的耳膜。

计划终究还是赶不上变化。

马车终于驶入诺瓦尔庄园的铁门,主宅的轮廓在雨雾中模糊不清。

莱薇尔挺直脊背,手指死死扣住座椅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莱薇尔缓慢地、一寸寸地整理好衣领,将每一道褶皱抚平,仿佛这样就能抹平所有狼狈的痕迹。

当马车停稳时,莱薇尔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高傲冷漠的表情,只有指尖的细微颤抖暴露了她的真实情况。

车门被女仆恭敬地拉开。

莱薇尔迈下马车时,夜风卷着潮湿的寒意扑来,掀起了她脸上的黑纱。

维罗妮卡举着煤油灯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女仆。

维罗妮卡早已算准时间,趁着莱薇尔在城门处被拦下的空隙,维罗妮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提前返回了主宅。

此刻的恭候多时不过是维罗妮卡精心编排的伪装。

“准备热水,还有……”莱薇尔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苦艾酒,要最烈的。”

“遵命,母亲。”

维罗妮卡低头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当煤油灯的光掠过莱薇尔的脸时,维罗妮卡的瞳孔骤然收缩——

莱薇尔那张永远凌厉如刀的面孔,此刻竟苍白得近乎透明。

母亲……也会虚弱?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劈进维罗妮卡的脑海。

从维罗妮卡有记忆起,莱薇尔永远是那个就算是咳嗽都要用手帕死死捂住、绝不容许一丝失态的女人,可现在——

维罗妮卡猛地握紧掌心,压下翻涌的思绪。

不行,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通知雷德才行。

莱薇尔昂着头走进主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女仆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地跟在莱薇尔身后,却没人敢出声询问——

为什么夫人的影子在煤气灯下,会扭曲成那样不自然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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