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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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好好的要穿成这样啊?还有,为什么葵也会跟着一起去啊??”
看着身上的衣服,实在有些欲哭无泪。
这座城市的Home Center有很多。而凉子前辈邮件中所指的Home Center,应该是坐落于斋京学园后街的那一家。
那里也是本市唯一坐落于学园区的大型购物场所,地标级别的存在。
只要乘坐电车,从家门口出发算起,二十分钟左右就能抵达,算是平时上学的必经之路。
今天正式进入……悠闲美好的假期第二弹!
才不是。应该说,是“忙里偷闲的服装定制日”最终弹才对。
按照凉子前辈所说的时间,我们计划提前一个小时从葵家出发,前往电车站。
但是!把出发地定在葵家,绝对是天大的失策!
话说回来,凉子前辈在邮件里说了不是训练吧?既然不是训练,那就不是一定要穿女装吧?
一有理由出门就很自觉地变装这种事,本身就有哪里不对吧?
此时,我的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蝙蝠袖衫。
面料是雪纺的,下摆很宽大,折叠、收束一点点到下身的高腰牛仔裤里,用褐色的细腰带轻轻缚住,凸显出水母一样上宽下细的轻盈感。蝙蝠袖的部分是三层叠裁,透气的同时相当有层次感。
脚上是那种露出脚趾的波西米亚风格凉鞋,鞋面是很多条窄而柔软的浅褐色系带;左侧脚踝部位有一小撮流苏装饰,走路时拂在皮肤上,有些痒痒的。
“很适合你喔,满满溢出的都是青葱少女的气息呢。”
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存在这么高尚的人啊!
高尚到用自己的零花钱给青梅竹马添置女装的那种程度。
“果然!小兰就是传说中的衣架嘛,连杂志封面模特才能驾驭的简约款式都能穿出不一样的感觉。”
葵一边在我身后发表着令人羞耻的评价,一边帮我装配假发。
“哪有的事……诶?”
“怎么了?哪里不满意吗?”
“啊,没什么,只是……头发不需要扎起来吗?”我伸出一只手,从化妆盒里拿出一根系带。
“要扎起来吗?扎起来就不能戴这个了。”
葵的双手离开几秒,从袋子里掏出了一顶……大草帽。就是艳阳天在沙滩上戴的那种,帽檐很宽,上面有一根很宽的浅色丝带,这样。
看着葵将草帽戴在我的头上,我有点尴尬。
“太显眼啦!而且是去Home Center吧,室内戴帽子不是很奇怪吗?”
葵站在我身后,久久不说话。
我有些紧张地回过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实际上葵只是皱着眉头、从头到脚、来回反复地打量我,然后果断地将我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了。
“听你的。”
“哈啊?”
“因为兰刚才一针见血地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我的注意力全在这套衣服本身上,都没有考虑到场合的问题!兰的穿衣段位正在向能够指导我的阶段飞速前进呐。”
这是常识吧!
还……还有,低于同龄女孩子穿搭段位的平均水平,这是葵自己的问题吧!不要用自己稀薄的女子力来衬托某个男生很会挑女装啊!
心里翻腾着乱糟糟的想法,但还是抬起头,配合葵的姿势化好了脸上的妆。
最终,还是沿用了须贺兰所惯用的马尾辫发式,那顶帽子则塞回了袋子里,留作沙滩备用。
走出葵家,我忽然意识到某些令人相当在意的细节。
明明相当女性化的鞋子和衣裤,穿在身为男性的我身上却根本没有类似“勒紧”、“不适”那种理论上应该存在的感觉。
还有!
“葵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三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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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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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和葵抵达Home Center的南门广场时,距离约定时间只差五分钟。除了凉子前辈,佳奈和小真彩、小未亚也已经到了。
“欸?葵也来了啊。”凉子学姊看到走在我身边的葵,有些讶异。
“因为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来凑凑热闹啦。”
目光转向大和抚子人偶般恬静的小真彩,还有双螺旋马尾辫、活泼的暴走火球女小未亚。
这两位之前被我扮成学姊、用对待后辈的态度来相处的同校女生,实际上和我同级。
不同于以往,小真彩看到我之后,礼貌地向我微微鞠躬,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小未亚则干脆是一副注意力在看手机的样子。
凉子学姊翻开手机,默默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沼子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沼子学姊……沼子……不……沼子前辈她?”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连续转换了两次措辞。
本来说“沼子前辈”是下意识的反应,但是说出口之后又意识到真彩和未亚她们也在,就赶紧改口,去掉敬语。
直到最后才想起来,我的事情早在两天前就已经让整个新体操部的人都知道了,如今已经失去了伪装的必要。
凉子前辈本来很是疑惑地看着我,之后似乎是猜到了我那一连串复杂的内心戏,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忽然伸出手,在我的鼻尖上轻捏了一下:“不习惯?”
“有——机——可——乘!!!!!!!!!!!!!!!!!!!!!!”
在广场左侧巨大的Line Friends兔子塑像背后,沼子前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凉子前辈空袭而来!
结果是被凉子前辈当场制服。
“什么嘛,明明早就到了,还发邮件跟我说路上堵车。赢我一次真的那么重要吗?”凉子前辈左臂揽着嗷嗷挣扎的沼子前辈娇小的身躯,右手抬起,看了看表。
时间刚好九点整。
身为学生会长从不迟到的沼子,最机密的偷袭时机已经被敌方完全掌握了啊。
“好了,既然全员到齐,那么出发吧。”
“美琴前辈呢?”我意识到美琴前辈今天并没有到场。
“她在小夏那边。这回是借助小猫的人脉,给你们设计新的紧身衣。同样的配套款式,我们这一届已经人手一件了。”凉子前辈解释道。
也就是说,凉子前辈本来大可不必到场,却因为关心我们这些后辈,特地抽出宝贵的假期时间,尽到身为部长的责任……
或许是为了陪沼子前辈?
二者兼有吧。
“今天这一身很漂亮。她们其实都在偷偷看你。”就在大家迈开步子,稍稍走远了一些的间隙,凉子前辈忽然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道。
大概是想让我放松一些,才和我说这个吧。
感觉整片脸颊都要烧起来了。
本来压抑的感觉,一下子消散许多。
穿过仓库区,进入步行街区地段。行人变得稍微多起来,大商场里播放的那种背景音乐隐隐约约传入耳朵。
经车熟路地,沼子前辈和凉子前辈并肩走在最前面,拨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进商场。
我们也跟着进去。
毕竟台风刚刚过境,天气没有前几天那样炎热,冷气开得不大。原本在外面听起来隐隐约约的商场音乐,随着我们进入建筑内部,也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这首曲子……是欧美乐队Hey Violet演唱的《Break my Heart》。
日本选手御前崎沙耶,去年一举夺下“Master杯”个人全能项目的亚军桂冠。这首曲子就是其在“棍操”环节中的比赛用曲。
这位选手,两个月前明明说过,打算继续参加今年的“Master杯”,但两个月后的今天,却通过体育杂志再次得知她不参赛的消息。
可能是个人原因吧,刻意去猜的话,永远也猜不出事情的原委。
“这是……”
“嗯,去年世界比赛的亚军曲目。”脑海中下意识就浮现出那段比赛的精彩瞬间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说话的是佳奈。
是这样的吧?刚才佳奈主动来跟我说话了。
我不禁扭头,和身边的葵对视了一眼。虽然在诹访兰丸身份曝光之后,佳奈收下了我的退部申请书,算是和我达成了某种和解,但……
不管怎么说,佳奈是新体操部的经理人,我和她的关系能恢复成现在这样,对于现在的新体操部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才对。
如果站在凉子学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她也不希望看到“部员之间的奇怪气氛导致训练受影响”这样的局面出现吧?
话是这么说,但不可否认,自那天以后,“须贺兰”身份的完全曝光所带来的影响确确实实存在着。
在我坦白真实身份前,新体操部的团体活动一般会形成三个小团体。一个以凉子前辈为中心,一个以美琴前辈为中心,另一个中心……虽然感觉这样说很大言不惭,但确实是我。
一般来说,沼子前辈都会在凉子那边;而小真彩、小未亚两位一年级生,则会围着我这个看起来比较和气的“学姊”转悠。
作为社团经理人的佳奈,则走得离美琴前辈更近一些。
现在,凉子前辈那边的小团体一如既往地稳定,但我这边的小团体却已经分崩离析成好几块。平时凑不到一起去的小真彩和小未亚,也因为我的原因,时不时也会一起凑到其他两个团体去说点什么。
今天假如没有葵在的话,我要么只能到凉子前辈那里聊天,要么就只能一个人走。
呜……想想都尴尬。
“藤村老师说,这一次的秋季大赛,她也会跟着去。”
心里咯噔一下。
“藤村老师?那不是——”
“新体操部的顾问,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小梨香老师。”我回答道。
“那该怎么办呢?如果在参赛的过程中,被小梨香老师认出来是自己班上的男生,不是相当尴尬的事吗?”
“嘛啊,这种事情。”我苦恼地双手抱胸。
“因为这回和上次黄金周集训不太一样,是利用假期时间组织在校学生参加正规比赛,属于重大社团活动,所以不论如何都需要有校方人员陪同的。”佳奈又补上沉重一刀。
也就是说,这件事算是板上钉钉,不管怎样都没有多大操作空间了。
“但是,兰在我们班存在感很低喔,即便是藤村老师,对兰的印象也不会很深吧?再说,兰化妆之后的样子,谁又认得出来呢?”葵忽然说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在我的印象里,小梨香老师是很传统的那种女人。
“所负责的班里有个男生喜欢穿女装跳艺术体操”
这样的大新闻,如果被小梨香老师知道了,肯定会第一时间把我叫到教职员办公室谈心的吧?
会被制止的吧?
事到如今,只能全力以赴去扮演……虽然,呜……感觉是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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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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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着学姊,乘坐商场内的扶手电梯一路向上,来到五楼。
五楼店铺的分类比较杂,像一些贩卖各种有趣小玩意的店铺啦,装修得十分神秘、为情侣们占卜的魔法小屋啦,手工DIY糖果工坊啦,都在这一层。
“松井设计工作室”。
我们跟着沼子学姊,现在就驻足在这样一间店铺前。
店铺外装配的是全玻璃的落地窗,从外往里看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里面的装修是那种很简约的原木风,右手边的店墙上挂着一组架子,其中每一个都长约半米。
虽说每个架子都是倒梯形的设计,却给人一种平面游戏里浮空岛一样的感觉。
因为架子本身的材质是用深褐色的黑胡桃木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所以挂在洁白的墙上,给人的感觉特别清新。
架子上的东西乱而有序,除了五颜六色的圆柱形线筒之外,还摆着一些闪闪发光的亮片收纳盒,还有一些不透明的染料罐。
顺带一提,最右边还有一副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黑白的。
照片上的男人大约七十多岁,头发花白,却在后脑勺梳了一条粗短的小辫,手上拿着扇子,脸上架一副墨镜——大名鼎鼎的德国服装设计师卡尔·拉格斐,业内人称“老佛爷”。
不过,我也没有一开始就认出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在此之前,我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而已,并没有见过名字主人的具体模样。
如果不是旁边的凉子学姊轻声念叨了一句,我可能认不出照片上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卡尔·拉格斐。
不管怎么说,作为设计界的大师,拉格斐应该受到很多设计师的崇拜,包括这家店的主人在内。
否则也不会在工作室里摆上照片了吧?
工具架下方是同样材质的绘图桌。桌子很长,桌上笔记本电脑、打印机、长脖子台灯和一台缝纫机从右到左,一字排开。
店铺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剪裁桌,枫木支架搭配磨砂桌面。深蓝色的桌面摸上去粗糙,却颇有质感。
“真一?哪里去啦?”沼子学姊一边推开玻璃门,一边朝店内的门帘喊道。
门边放着一张极窄小的白色木桌,桌面大概只有凳子那么大,但桌腿却又纤又长,整体给人一种长颈鹿的感觉。
沼子学姊抬高了手臂,才够到桌上的用餐铃,让它发出“铃——铃——”的清脆响声。
“话说,现在的店家一般不是都用电铃吗?为什么会在店门口专门摆一个为西餐厅设计的用餐铃啊?”我不禁感到有些奇妙。
“可能这就是设计师的理想国吧?旁人绝对无法用常理来揣测的。”身边的葵小声道。
“哦,都到了啊。”
听到沼子学姊按响铃声,店铺左侧墙洞中央的帘布被掀开,走出一个拿着咖啡的男生来。
是一位气质不亚于正春的帅哥!
和正春一样,都是那种身材高大、懂得打理自己头发和衣着的那种……走路有自己特点的类型。
头发比正春要长一点,刘海从左边垂下来一点点到眉毛,彰显艺术气息却不显得颓废……
他随手抽出剪裁桌下面的高脚凳,在我们面前坐下。
迎面飘来一股淡淡的雪茄味。这个人不论怎么看,都感觉装满了故事。
“那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松井真一,东京艺术大学美术学部二年级生,已经能够用自己的作品赚点小钱了喔。之前的社团演出,这家伙可暗中帮了不少忙。”
东京艺术大学?二年级生?
这位真一前辈,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这就意味着,高中毕业没多久,就考上了国内偏差值要求最高的国立艺术学府。
好厉害。
即便是沼子学姊,能够请到这样的艺术高材生帮忙给社团做私人服装设计,多多少少也有借助一点狮子堂家的人脉吧?
“真难得,原来猫也是会赞赏人的。”真一前辈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走到右侧,把咖啡放在绘图桌上,拉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卷卷尺。
“不要叫我猫!”
“这里东西太多,不好招待。要不要先进去看衣服?”真一前辈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询问凉子学姊。
“有劳了。”凉子学姊向真一前辈微微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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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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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这是……”
“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心里一时间震撼得想不出任何词句来描述眼前所见。
房间内,是五个立体剪裁专用的女性人体模型,模型上套着五件风格相近,但又存在细微区别的紧身衣。
衣服整体色调呈现蔚蓝到深蓝色的倾斜渐变。腰侧和肩膀饰有闪闪发亮的轻纱,纱的颜色是珊瑚红。整件衣服几乎没有用到那种闪闪发光的塑料片,更多是利用不同材质布料之间的色差构成线条,与料子里本身嵌入的金属粉末、图案形成对比。
五件海洋珊瑚主题的艺术体操紧身服,在工作室白色的灯光下星辉熠熠。
等一下!最令人心动的果然是中间那件吧?
胸口部位点缀的那片……很薄很大的……是六边形的水晶吗?
这么好看是想要怎样啊?
如果往旁边稍微挪一挪步子,换个角度看那块晶体,就会因为光线折射的原因,从鲜红色渐变为橙黄色的光泽。
下摆的纱裙也比其他四件要更长,纹路要更加华丽考究。就像是人鱼公主和她的朋友们一样。
就是那种群芳争艳,却又被其中一朵“艳压群芳”的感觉——其他的衣服也绝不平庸,只是把舞台上的焦点主动让给了中间这位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解释……这样的整体设计给人的感觉还是太棒了。
因为答应凉子前辈要追上她,挑战她,让她出赛,我最近在家钻研的比赛录像自然不会少。
就眼前这种级别的衣服,已经可以拿到奥运比赛的大舞台上了。
“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会忍不住跳一整天的吧?”葵的赞美角度总是那么刁钻。
“不愧是艺术高材生……一出手就是这样的视觉杀招呢。”
“好了!姑娘们。注意力稍微转移一下。”凉子学姊拍了拍手。
沼子学姊从隔间推出一块很大的白板。
凉子学姊走到白板前,拿起黑色的马克笔。
“这一次的秋季大赛,赛程大致划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个人单项赛,第二部分是团体赛。”
说完,凉子学姊打开笔盖,在白板上画了五个空心的圆。
“那边的五件衣服,就是为斋京学园新体操部今年的团体赛所准备。”
凉子学姊在第一个圆圈里,写下了美琴学姊的名字。
第五个圆圈则是沼子学姊的。
中间三个圆圈空空如也。
“Master杯”针对报名团队的计分规则沿袭往年的做法,没有变化。最终参与排名的分数被称为‘团体总分’,这个分数由百分之四十的‘个人单项积分’和百分之六十的‘团队赛积分’累加而成。”
“不常做吃的,就只剩下咖啡能拿得出手了,请用。”真一前辈挂着墨绿色的围裙,端着一个大托盘走进来,将托盘里的咖啡分给我们。
大家纷纷谢过真一前辈的好意,围着白板,继续听凉子学姊说明情况。
凉子学姊微微抿了一口咖啡。
“团队赛积分不用我多做解释了。但个人单项积分并非特指某个队员的分数,而是团队所有人进行表演后得到的评分总和。这也是“Master杯”作为县级比赛一直以来的特色。”
满屋的咖啡香气中,主人松井真一悠闲地站在我们身后,饶有兴致地跟我们一起听。注意到我的目光,真一前辈对我微微一笑。
我也连忙挪开目光,像麻雀一样对他点了一下头,赶紧转回去。如果凉子学姊误会我开小差,就不好了。
“经过我和小猫的商量,今年参赛的人选,除了白板上这两位……”
凉子学姊用笔敲了敲剩下的三个空圆圈:“剩下三个位置,全部由今年新进的一年级担任。”
虽然凉子学姊不参赛的事情,大家很早就已经知道,但像现在这样的场合正式说出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家都没有说话。
作为社团里练习新体操最久、水平造诣最高的前辈,团队的主心骨,届时将不会和我们一同出现在舞台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身边的人忽然发出惊呼。
我这才回过神来。再看到面前的白板,我整个人简直要石化在原地。
中间那个最大的空心圆,为什么被写上了“须贺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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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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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员确定之后的事情反而比较简单。就是用卷尺测量身体数据,方便真一前辈把服装剪裁成合适的尺寸。
真一前辈为了设计这五件紧身衣,花了不少时间。为了感谢他,我们以斋京学园新体操部的名义请他吃午饭。
吃饭的地点就在松井工作室楼下、Home Center大厦的四楼餐饮区,一家名为“伊势”的怀石料理店。
“怀石料理”是日本茶道用语,特指主人请客人品尝的饭菜。不过现在在茶道之外的地方用得也很广泛。
现在很多人听到“怀石料理”,反应大多类似“啊!高档菜嘛”这样而已。
顺带一提,“怀石”在日本古文里有“以圣人被褐怀玉”的意思。
季末的天然鳗、岩守松茸、鱼子酱海苔、冬菌……
沼子学姊很是熟练地拿过服务生手中的菜单,点下不少菜。
“沼子前辈很熟悉这里吗?”
“因为‘伊势’料理连锁也是狮子堂财阀的产业嘛。”凉子学姊从角落的吧台上拿来几个陶瓷碟子,分给我们。
由于怀石料理的特殊定位,每道菜的菜量没有很大,但胜在精致。
就比如海参吧。手掌那么大的小碟子很漂亮,碟子中间画着浮世绘。碟子里摆着几片切开的海参,旁边放四分之一个青柠檬。
餐厅里很安静,大家讲话也很小声。餐桌的另一端,沼子、凉子两位学姊正在和真一前辈聊私事。我们这边则是根本没人讲话,大家只是埋头品尝精美的料理。葵偶尔试着开启一个话题,大家顺着聊上几句,很快又会陷入沉默。
“我去去就来。”沉默之中,我站起身。
或许是咖啡喝多了,现在有点内急。
在厕所门口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进了女厕。
钻进隔间,解决麻烦之后,赶快出来。
有人在洗手池旁边一下子拉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
又长又直的齐肩黑发,穿着十分森女系的白裙子。白皙如人偶般的脸颊微微抬起,眸子紧盯着我的脸。
“啊,原来是小……真彩同学?”
下次能不能别这么悄无声息地跟过来啊?害得我以为今天穿的衣服不一样,被人认出性别来了。
依旧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瞅着我,小真彩拉着我的手,微微摇头,轻声说:
“兰姐姐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然后,我们就偷偷绕开大家所在的大桌子,在餐厅远处的吧台旁坐下。
“您好,请问要点什么?”
很快就有“伊势”料理的服务生从吧台内迎上来。
“很对不起,我们是那边那桌过来休息的,所以就不……”
“请来两碗这里的清酒吧。”
“诶?”
我原本想暗示服务生,我们只是借坐一下。但小真彩她打断了我的话,并且点了东西。
“为什么是酒呢?”
“因为想听兰姐姐的真心话。”
“……”
“前天你向我们坦白,说你有另外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妈妈给的。但是今天,我想听听兰姐姐对诹访兰丸君的想法。可以吗?”
“……”
“二位的酒。”
“谢谢。”
我们捧起酒碗,喝了一口。
“伊势”酿制的日本清酒并不刺激,温润之中带着谷香。
“其实你们的想法,我明白一些的。”
我又喝了几口酒,感觉温热的涌流蔓延到脸颊,迟疑着开口说道,“男扮女装这一点倒是在其次,但须贺兰的身份偏偏是学姊。和你,还有未亚同学相处的时候,我只好以前辈的身份自居。你们知道真相,不论如何都会觉得被戏弄了吧?”
小真彩坐在我身边,默默听完我的话,摇摇头:
“诹访君真的有听懂我的问题吗?我想听的是兰姐姐的真心话。”
“……”
清酒在肠胃中化为温热,我并没有很理解小真彩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从小长大的寺庙,修建在青森县的大日钊山山腰,名为天羽寺。上国中之前,每周都要走一段山路,在山脚镇子里的小学读书。”
“下山之后谁照顾你呢?”我问。
“奶奶呀。”
“所以……小真彩不是寺庙里长大的吗?”
我有些吃惊。
“爷爷中年出家,出家之前就和奶奶解除夫妻关系了。爷爷在天羽寺当住持,奶奶住在大日钊山下的镇子里,开杂货铺。”
“好可惜……”我扶着晕乎乎的额头,有些感慨。
“可惜什么?”
“既然一个住在山上,一个还愿意留在山下,应该还有感情才对,为什么要分开呢?”
“因为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画画,想要画出很厉害的画作来挣钱养活自己和全家。但真的结婚之后,发现要养活一家子人果然还是太勉强了,镇子里的人都笑他挣钱还没女人多,是个‘软饭艺术家’。但让爷爷就此放弃画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心灰意冷,就出家了啊。”我喃喃道。
“也不能算全是这个原因吧……这事我也只是听奶奶略微提起过一点。”
小真彩捧起碗,又喝了几口。
“周末不上课,我就会进山找爷爷。爷爷会让我在僧房等他,他在法堂做完佛课,就会带着我和他的画板,往大山更深处去。”
“真美啊。”
“美?”小真彩看着我,有些担忧,“兰姐姐,你不会喝醉了吧?”
“我没醉呀……我是说……唔……大日钊山,山里想必是很美的吧?”
“嗯。”小真彩的脸上浮现出恬静的微笑,“就是大日钊山上漫天飞舞的樱花,让我爱上了山水。本来寺庙那种地方吧,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来说,明明有些太闷了,对吧?但是听爷爷讲多了故事之后,就能在山水之中找到情趣。”
“那小真彩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也是出家人吗?”
“他们分开了喔。”小真彩又要了一碗酒。
服务生在给她添完酒后,见到我的酒碗也是空的,下意识就帮我满上了。
我们想要阻止,酒却已经又倒了大半碗。
我红着脸,有些困扰地盯着眼前的清酒。
仔细回想小真彩刚才说的话,感觉又是一道重磅消息砸在我的脑门上。
“记事起就没见过他们。照顾我的就是爷爷和奶奶。听说爸爸以前是在奶奶家长大的……最后不知道和谁生出我,把我交给奶奶,自己不见了。”
“……”
“兰姐姐的舞姿,让我想起大日钊山上的黄雀。”
“啊……所以……”
“我之所以被兰姐姐所吸引,想要加入新体操部,就是因为舞动起来的那份气质十分纯粹。或许兰姐姐现在还不是一个成熟的竞技者,但却已经是一位颇有个人风格的艺术家了。”
“哪里哪里……艺术家什么的……太高看我了!我演出时真的没想那么多呀。”
我捧起碗,闭眼嗅着清酒的醇香,忍不住又吮了一口。
手臂被小真彩轻轻按住。
“请别再喝了……”
小真彩看着我,有点害怕。
我昏昏沉沉地点点头。
“既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是向重要的朋友做出过承诺的事情,我肯定会全力以赴去做的。这就是我作为须贺兰的答案。”
耳畔回荡着店内悠扬的古琴乐。我反握住小真彩冰凉的手,轻轻捏了捏,然后便趴在了吧台上。
一动都不想动。
“哇,他们在这里!”
“小真彩?兰?你们怎么在这?”
“在喝什么呀?酒?!”
身后传来沼子学姊等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