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立在山门石阶下,脚尖未动,眼神略低。天光未透,山影沉沉,风从侧面吹来,拂起他袖角的一点细尘。
他站得极静,像在适应久违的气息,又像在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
红绳已回归原位,绕过腕骨,紧不致痛,却像拢在心头的一道呼吸,每一次起伏,都隐隐对应着山中某人的念意。
她未现身,他却知道她在。
进入后,他没有再迟疑太久。
沈知烟的屋檐干净温暖,夜里没有灵压,也没有法阵困锁。
他在那里第一次睡了个整觉,却也第一次,在醒来的那刻,本能地伸手去摸脖颈——那根不存在的红绳。
他想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她唤,也许是自己下定的某个决心。但不管是什么,他终究回来了。
石门应念而开,灵息如潮,熟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依旧温驯,却不容拒绝。
就像她的语气,从不尖利,偏偏能压得他无法逃脱。
姜绾清站在前殿台阶上,身着素白衣袍,垂袖静立。
她的气息从高台落下,一寸一寸渗入他脊骨,未施术,已成网。
她眼神平淡,看不出喜怒,只在他踏入第一步时,略略抬眼。
“回来了。”她说,声音极轻,仿佛只是随口而出。
郁念低头,拱手:“弟子……回来复命。”
她微不可察地点头,像对待某件安然归位的器物。
“跟过来。”她唤得轻,却不容拒。
她回身,步往身后殿内,背影无波。那一袭素衣轻扫玉阶,雪线一般笔直,却叫人动弹不得。
他照旧跟上,一步未慢。然而这一回,他走得更沉了一些。
不是脚步,是心。
他察觉到,她回望他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一次。少得很轻微,却莫名令他心口微缩。
殿中香息未改,他闻着那熟悉的香味,像是回到那个封闭静室,每日修行、应命、不得妄动的旧日子。 那不是家,却是他唯一的归处。
姜绾清背对他站着,指间似在理一卷竹简,却未动笔,半晌才道:
“听沈知烟传信说,你最近剑术……见进。”
语调淡淡,不是夸奖,也不是质问,像是有意留下空间给他说谎,或承认。
郁念手指微攥,指节不自觉握紧。
“略有所得。”他垂眸应道。
姜绾清轻笑了一声,淡到几不可闻。
“好。”
她转过身来,终于与他正面相对。
那一瞬,他几乎要以为,她又是从前那个什么都能看透他一切的师尊。
可她没有伸手。
她只是静静看他。
“衣衫脏了,”她说,“没打理?”
他低头看了眼袖角,略有泥痕,道:“在外不便。”
她唇角弯了一丝:“在我这儿,就便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姜绾清的指尖,轻轻搭在他袖角。不是抓紧,而是压住,仿佛怕他再跑。
“嗯。”
她望着他,眼神未动,却柔了几分。
“念念,你是不是讨厌师尊了?”
他一震,却只是微不可察地收了指节,声音极轻:
“……不敢。”
“随我来。”
她收回手,衣袖垂落,转身步入内殿。
郁念沉默片刻,仍是跟了上去。她步速极稳,每一步都踩得极轻,但他却觉得,那道白衣背影像压着什么。他目光微垂,始终不敢看她太久——那会让他想起梦境里,那句藏在识海深处的叮咛:
“回来,才对。”
殿中陈设无改,连香炉位置都未动分毫,只是多了一件熟悉的物什。
他的佩符。
那枚在出宗前被她收走的佩符,此刻被妥帖地置于几案之上,符印边缘新添一道微红灵痕,似是她亲手补过。
姜绾清坐下,抬手指了指侧边垫褥:“坐。”
郁念应声落座,双膝着地,脊背挺得笔直。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声问:“这几日,你睡得可好?”
他顿了一息,低声道:“比以往……浅些。”
“是吗?”她垂眼,语气听不出悲喜,“那看来你还是不习惯离开这里。”
郁念没有接话,只将目光落在那盏茶上,微凉未饮,浮着一点青叶末。她一向不放糖,苦是她偏爱的味道。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
甚至比离开前更稳。
太稳了。
稳得像是在等他“想通了”之后,归来落回原位,不需半句责问,不需一句指控。
这让他心底更不安。
“你坐着发什么呆?”姜绾清忽而开口,轻轻一笑,“是不是在想,师尊这回没罚你?”
他一愣,下意识摇头:“弟子不敢。”
“你倒也确实该罚,”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话语却冷了一寸,“但罚你,又像是我没信你。”
她顿了顿,看他眼神逐渐泛起一道深意:
“你这次是自己回来的。”
她看着他说出这句话,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替他将话落定。
郁念指尖微紧,片刻后轻声道:“弟子自知,身在师门,不该有妄念。”
姜绾清听着这句话,缓缓放下茶盏。她看着他,目光微柔,却未多说安慰。
“你说这话,我便信你一回。”
“今晚你歇回旧榻。”
郁念微怔,眼神一动。
“怎么,不愿?”她问,语气淡淡,眉尾却微挑,“在外山睡惯了?”
他连忙摇头:“弟子听师尊的。”
她看着他嘴角那一点极轻的紧绷,像是听出了某种犹豫,又像是故意揭开他的伪装,忽而轻轻一笑。
她站起身,手指拂过几案,将那枚玉扣轻轻推至他面前。
“收好吧。你既回来了,就把这身气息……捡回来。”
郁念伸手接过,那枚佩符冰凉,触手的那一刻,他识海中那根无形红线似乎轻轻震了一下。
他低头收好,未多言。
姜绾清已转身,素衣微动,足下轻踩石阶的窸窣声在耳边回荡。
日头西斜,绾清峰光影落在青砖之间,像是结界法阵中不动的几笔残光。
郁念回到自己那间房,门扉轻启,陈设一如旧日,连床前那盏心灯的油芯也刚好点了一半。他站在门口,未立刻进去,只静静看了片刻。
被褥是新换的,仍是浅青纹面,线脚收束得极稳,一看便知是她亲手叠的。
他靠近时,鼻尖擦过一点熟悉的冷香,那是她调过的沉梅香气,极淡,却绕骨。
他放下佩符,将那盏茶轻轻搁在案上。杯底仍温,像是刚被人取暖过。
他不知她何时布下的这些细节,只知她未说出责备,却早早把他该回来的“位置”安排得滴水不漏。
仿佛他一切犹豫、出走、挣扎,都只是“短暂的不听话”,而她,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回归原位。
他坐下,望着窗外晃动的光影,脑海却仍是方才那句——
“你是不是讨厌师尊了?”
她说得极轻,像一句撒娇,又像一柄悬刃。
郁念望着自己指尖。那枚玉扣在手,纹路微热。他知这其中必有她的术意——温度来自感知,也来自掌控。
可他终究未放下,只慢慢将其扣入袖中。
烛影微晃,他闭目调息,识海却难得地浮躁。他强压心神,却在某个瞬间,脑海闪过沈知烟那句送别:
“你该知道,什么是你自己要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考过的“要不要”,而非“该不该”这个问题像一个笑话。
这念头一过,他睁开眼,脊背发凉。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他转头望去,却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丝极轻的……悸动。
那不是怕她,是怕她已知。
他下意识去摸手腕上的红绳。
红绳未动,灵息也未震,像是一根安静沉睡的锁。但郁念知道,它不动不是因为它失效了,而是因为他——还未真想挣脱。
他垂眸,缓缓起身。
天色渐暗。
他点起那盏灯,火光映在佩符上,一道极细的红痕在木案上映出一道弧。那是她留下的术痕,极浅,几不可辨,但只要他心神一动,它便会如鱼跃识海。
他叹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叹的是什么。
夜色深了一分。
忽有一道极轻的灵息敲过院门,不重,却极稳。
他立刻起身开门。
门外无一人,只有一道清符悬在空中,符纸自燃,化成淡淡的一句话音:
“我说过的话。”
是她的声音,温和克制,没有责令。
但郁念站在门前,却仿佛听见心脉深处那根红线轻轻收紧了一寸。
他没有动,只站了一息,才转身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