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没有合眼。
他坐在窗旁一方蒲垫上,姿势端正,双掌合膝,闭目凝神。呼吸很轻,几不可闻。
沈知烟待他极宽,未封屋未问术,连佩符也未替他重置。
是他自己找了处最偏的角落,按绾清峰惯例盘膝坐下。仿佛只要姿势还在,就能从气息里找回某种安定。
识海初清之时,灵脉间微有错乱,倒在意料之中。
他术息未稳,自知短时难以入静,只是想稳一口气,理一理那几日积下的偏斜波动。可修行越久,郁念眉心越紧。
本该平缓展开的吐息,在入定片刻后竟像被什么牵引似的,微妙地向内收缩。
他的术势,不受控制地往一个熟悉的节奏里归拢——那是师尊调息时惯用的引息节律。
这并非术式遗留。
沈知烟通过意识外接法子替他清过术锁,连气息印都擦净,根本没有姜绾清术印残留。
是他自己的识海,在主动地、自然地,向那一套调息习惯靠拢。
他心中一震,猛地睁眼,冷汗自后脊滑下。仿佛识海那一处最深最暗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张开,试图“替他稳住”所有波动。
可那不是稳息,那是她的节奏——她的术印,她的手,她每一次在他后颈处抚息落魂时的气音与动作。
那些触感明明早该散去,却像根植在他身体里似的,在他最不设防的地方活着。
他试图驱散那种术感,识海却反而涌出一段模糊的梦境。
他模糊的看见自己立在某个素衣弟子身前,语气极轻:“别怕,我替你。”
声音稳、手势准、步伐贴息。
那是她从前给他引术时的所有方式。可现在,这些正是他自己在梦里说、在梦里做。
他梦中的眼神极平静,甚至带着点淡淡的安抚,和她对他那一眼,几无分别。
他忽然觉得冷,极冷。
那不是幻觉。
是他自己的识海,在逐渐学习她的术控方式。
他在潜意识里,开始成为另一个她。
郁念猛然惊醒,口中腥甜一闪而逝,显然是术息逆冲。
他掌心攥紧,被子下那道脱落的红绳结不知何时滑入指间,缠了一圈又一圈。他明明没有戴上它,却还是不知为何——在梦里把它捡了回来。
他喉咙干涩,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手,骨节泛白,指节表面上有粘湿的水汽覆成了水膜。
那绳结曾是她术印的引线,佩在他腕上时,是牵识锁魂的明证。
他明明走了,只五日,竟已经开始在梦里找回她给的束缚。
他缓慢松开手指,目光沉了许久。
我是不是已经不需要她术控,就能自己回去了?
没有肯定,只有一种让人发冷的自知。
清晨小雨未歇。
沈知烟熬了一碗粥端来,说是山下俗家修士送的灵米,用火候足、气温柔。
郁念接过来时指尖还烫着,粥香浅浅,冒着热气,却让他微微垂了眼。
他很久没有这样吃一顿饭了。
不是术食,不是引气果,也不是她亲手喂下的灵汤药。
姜绾清做饭时从不多言,总是术火悬半空,灵气封锁香味。他吃下去时总觉得有点淡,却从来不觉得冷。可现在这一碗粥,从他喉间落下去,一路温热,却叫他有些难以下咽。
沈知烟在他对面坐下,低声问:“不合口味?”
他摇头,“很好。”
可他并没有继续吃,只是静静盯着碗里那片被汤面晃散的碎灵枣。
沈知烟没再劝,只说:“那你慢点。”她走出去关门前还特意放轻脚步,仿佛怕打扰他。
郁念一个人在屋中,风穿窗棂,雨声落地,他却听得有点心烦。
不是被打扰,而是被放开。他忽然意识到,沈知烟从未碰过他的佩物,从未替他稳息,也没有在他走神时唤他一声“念念”。
而他——对这种不被打扰的日子,竟生出了些微的不适应。
他垂眼,看向自己手边的一叠替换衣物。沈知烟替他叠得整整齐齐,用的是俗家叠法,袖口在外,衣襟压得平整。
他忽然记起姜绾清第一次让他自己叠衣时,他因为手生折得歪斜,她那双美丽极静的眸子只是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没责备,也没动手,只是问:
“你想让我替你重来吗?”
那声音极轻,却像一条线,从他的识海某处缓缓拉出。
他想那时没点头,可她还是替他重叠了,边叠边说:“以后你折好点,这样别人就不会看你衣角不整。”
那时他还不太懂别人是谁。
而现在,他开始明白:她不是让他学会折衣,是让他只穿她叠过的褶子。
他抬起手掌,放在自己衣襟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然后他缓缓收回。
他想起昨夜那场梦,梦里他没有控制谁,但他替人压术的手法、语气、节奏都像极了她。
他本该惊恐,可最让他难堪的不是“像她”,而是他在梦里——做得极顺。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连语调都和她一样稳。
他望向窗外,雨还没停,远山淡了层色。他手指无声地握住了放在一旁的佩囊。
里头已经没了红绳,只有一个小符头,沈知烟替他留下的。
不是她的东西,可他忽然想把它丢掉。
下一息他又松了手。
他坐了一阵,安静得近乎无声。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句话,像是压下一口胸中未成型的气,终是未出。
雨在暮色中停了,山脚的泥土湿得泛亮,嶙峋青石间雾气缓缓升起,笼住远山。
郁念独自站在竹林外小道边,身上披着沈知烟为他披的一件外袍,薄而干净,领口贴合得极合规矩。他却觉得有些紧。
他原本并未打算走得这么早。七日之期未满,沈知烟未催,陈咏枝也未现。他可以再留一晚,继续在没有术、没有佩符的清静中坐着,睡着,尝试这不同以往该是什么感觉。
可那晚梦之后,他再没睡着。
不是害怕,是发冷。
他说不清冷从哪里起,只知道术息沉在脊背下方,像是一条迟迟未收回的引线——原以为已斩断的,实则还在。
他试过驳斥它,不应它,却发现识海中某一处位置已开始主动呼应,那不是术引起的。
像是呼吸那样自然,又不自然。
他不敢再修炼,不敢再独坐,只怕下一场梦里,他会亲口说出那些曾从她唇间落下的字眼。
他站了很久,看着远山的轮廓慢慢显出熟悉的线。
他脚边那片青石路通往的是外门,再往北,绕过三层禁制阵与扶遥崖,就到了她的地盘。
他一直站在这块岔路前,没有动。
直到雾散了一缕,有一名小弟子从山下跑过,拎着两卷药册边跑边喊:“师尊!新药来了!”
郁念没动,可他的手指却不自觉一抖。
那句“师尊”,叫得太响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靴上溅了点雨泥,没抹干净。
他皱眉蹲下,用袖口擦了一下,擦得很仔细,像是想把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彻底抹干净。
擦完,他起身,朝着绾清峰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步子很轻,却极稳。
他没有再回头。
路过山口时,有个守阵的短辫小弟子拦了他一下,问道:“郁师兄,你这就回了?”
他顿了一息,垂下眼,道:“嗯......回去复命。”
那声音不高不低,一如往常的温良。
话语未落,便被山门气息吞没了,他的背影,仿佛重新被封入了一个旧壳。
他没再想,继续往前走。
只是脚步很稳,太稳了。
稳得像他知道,再不走回去,他就可能永远不会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