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哽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头顶才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咂舌。

“啧。”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怎么也没勇气挪开手面对她。

“多大的人了，还来这套？”

这话倒也没错。

一直沉默着的江晨宇，被这毫不留情的斥责刺得声音都发颤：“……求你，什么也别说了。”

就不能当没看见，直接走过去吗？

他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换来的却是更冰冷的嘲讽。

“出息了啊。三十岁的人了，就这点本事，欺负小孩子？”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果然，那该死的小丫头片子还是告状了。

羞耻和懊恼中，一股怒火悄然升腾。

‘下次再让我撞见，非拧断她的脖子！’

本以为能处成秘密朋友，结果那小丫头转头就把他的真心踩在了脚底下。

江晨宇正气得肝疼，换好衣服的柳嫣然已经在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冲他还趴在地上的方向说道：“起来，别丢人了。”

这话让一直趴在地板上捂着脸的江晨宇动作一顿，他悄悄从指缝里偷看了一眼。

她脸上明晃晃挂着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眼神像针一样，又扎得江晨宇心里一抽，他闷闷地说：“……你别这么看我，我，我难受。”

“那你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

话糙理不糙，但就不能委婉点吗？

“呃……”

心里一片悲凉，他慢慢站起身。

刚才在地板上赖了半天，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

他彻底站直，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腰，忽然心头冒起一个念头，抬头看向她，脱口问道：“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不死心地盯着她，心想这点总能说了吧。

柳嫣然却只是低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小孩，看不出来？”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

“自己查去。”

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摆明了不想多谈。

看来，关于其他人格的信息，她是半点不打算透露。

江晨宇心里一阵郁闷，觉得怎么也得问出点什么，不然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当下情绪激动地开始倒苦水。

“你知道我今天遭了多少罪吗？从早上开始就……”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抱怨起来，希望能博得一点同情，让她理解下自己的凄惨处境。

然而，换来的却是她更加不加掩饰的轻蔑。

“蠢货。”

“……”

“还要不要脸了？你几岁？”

“……”

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再次抬手捂住了脸，实在没脸见人，只能在铺天盖地的羞耻中微微发抖。

“就算那孩子不懂事，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求你了，别说了……”

这回是真心的恳求。

他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没来由地，他开始想念柳依梦。

明明才分别两天不到，可一想到她扑进怀里冲自己笑的模样，眼眶就忍不住发酸。

明天又会冒出个什么玩意儿呢？

这才第二天，江晨宇已经对未来充满了忧虑，他愁容满面地看着她，又问：“就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其他人格……都这样吗？”

这问题有些含糊，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秒懂了他的意思，回答道：“……孩子们都还挺好的。”

她眼神微微偏开，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听到这回答，江晨宇的脸色更苦了。

柳嫣然瞥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像是打发似的补充道：“两个。”

或许是他此刻的样子实在太可怜，刚才还守口如瓶的她，此刻叹了口气，用带着倦意的声音给了点提示：“接下来还有两个。这次只会出来其中一个。”

算上柳依梦，一共六个人格。

她是这么说的。

这总算是个好消息。

至少不用担心随时会冒出新人格来折磨他了。

江晨宇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他，继续道：“我出来的时候，你就用吧。一直失联，外面该起疑了。”

“啊，谢谢。”

江晨宇接过手机，抬头看她。

她已经收回目光，翻开了一本书。

像是立刻沉浸了进去，她的视线在书页间移动，眼神专注。

江晨宇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最终落在她手里的书上——光看书名就让人头大的哲学书。

‘看的书还真够硬核的。’

回想起来，她好像一直看的都是这类书。

虽然这爱好他完全无法理解，但她似乎乐在其中，一旦开始看，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眼神都不会挪开一下。

江晨宇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搭理了，于是重重叹了口气，挨着沙发边坐下，没敢靠太近。

沙发刚好能挤下两个人。

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江晨宇打开了关机许久的手机，脑子里转着念头。

‘先……查点资料吧。’

不能再重蹈早上的覆辙了。

趁着现在能上网，必须尽可能多地搜集关于多重人格的信息。

打定主意。

接着，江晨宇的目光落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背景壁纸映入眼帘。

他划开锁屏，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敲下“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点了搜索，开始认真查找起来。

‘希望能找到点有用的。’

论文什么的太专业，他看不懂。

他需要的是简单易懂的信息，最好还有和患者相处时的注意事项。

他的视线落在屏幕上滚动的信息上，一条条仔细看了起来。

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旁边忽然传来声音。

“喂。”

江晨宇抬头循声望去，发现她正看着自己。

“啊，在。”

“吃饭。”

都这么晚了？

江晨宇有些讶异地看了眼手机时间，发现已经快晚上七点了。

确认了时间，他站起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一直以来的疑问，顺口问道：“对了，这家里怎么一个钟都没有？”

从第一天走出卧室就有的疑问。

起初他还以为是为了搞乱他的时间感，摧毁他的意志，但从柳依梦和柳嫣然的行为来看，似乎又不是。

江晨宇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回答：“因为不能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或许觉得这事说出来也无妨，她的回答很直接。

“如果准确感知到时间流逝，就会不断意识到其他人格的存在。这对柳依梦构筑的幸福世界来说，是多余的东西。”

“啊。”

他瞬间明白了。

对柳依梦来说，其他人格要么是外人，要么是幻觉。

她们只该存在于她的想象中。

如果家里有钟表，她就会意识到这些人格出现时，自己丢失了的那段时间。

那会彻底摧毁柳依梦的世界。

柳嫣然说，这就是家里没有钟的原因。

忽然之间，胸口莫名地发闷，心里沉甸甸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渐渐浮了上来。

或许是因为这屋子里随处可见的，她努力生活的痕迹吧。

那个所谓的虚幻世界，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她费尽心机地去清理、去填补，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她努力活过的气息，看得他心里发酸。

可笑的是，随着对她的了解加深，恨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这种该死的怜悯。

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受害者对加害者产生了同情，甚至反过来为对方辩护。

他现在，可不就是这样吗？

就像温水煮青蛙，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让他竟然没办法再恨她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陷进去了，在这段莫名其妙的关系里越陷越深。

正感慨万千时，柳嫣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发什么呆。”

是催促。

江晨宇抬头，对上她一如既往带着倦意的眼神，听她说道：“吃饭。”

江晨宇这才猛地回过神，脸上有些尴尬，道歉：“对不起。”

听到他的话，她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转而吩咐道：“没事，赶紧做饭去。”

“好。”

江晨宇点头应着，转身走向厨房，走了两步却猛地觉得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等等。’

他转头看向还在看书的她。

‘怎么感觉……’

自己好像非常自然地就接受了做饭这个设定？

意识到这点，江晨宇眯了眯眼，不爽地瞪了她一眼。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看过来，问道：“干嘛。”

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江晨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脸上挤出个笑：“吃泡面行吗？”

在这家里，他唯一会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吐出两个字：“鸡汤。”

“好嘞。”

得到指示，江晨宇认命地再次走向厨房。

今天自己表现得太怂，实在没底气让她动手。

过了许久，吃完饭，收拾完碗筷，甚至洗漱完毕，他走进卧室，发现她已经躺在床上，似乎准备睡了。

江晨宇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尽量不碰到她，躺好后，试探着问：“睡了？”

“没。”

她闭着眼回答。

江晨宇看了她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问题：“明天……还会有其他人格出来吗？”

这是关乎明天命运的问题。

“嗯。”

简短的肯定。

从她白天的态度来看，明天要出现的，八成是个硬茬子。

江晨宇心里一紧，刚想再问点什么，她的嘴唇又动了动。

“车主。”

“啊。”

车主。

这个词让他心头又是一紧。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需要注意点什么吗？”

一想到对方可能是那个开着八辆豪车的狠角色，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速，语调也变得更加恭敬。

江晨宇一连串地发问，她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你跟她，应该挺合得来。”

江晨宇偏了偏头。

这回答也太抽象了。

没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江晨宇满脸困惑地看着她。

她睁眼瞥了他一下，又闭上，继续道：“……加油吧。”

这突如其来的鼓励，让他心里更没底了。

***

第二天，江晨宇立刻就明白了她昨天那句“加油”的深意。

走出卧室，客厅里的人影让他瞬间定住。

一个用发带利落地露出额头的女人，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短裤，一只手拿着手机，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

和那个小丫头一样，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同一个人”的、风格极其鲜明的打扮。

江晨宇呆呆地看着她，而她的目光也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上。

她脸上带着几分百无聊赖，看到他后，扯出一个懒散的笑容，开口道：“哟，蜜蜂老铁，来了？”

江晨宇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她的手上。

手机屏幕上隐约显示的，正是他常年活跃的那个网络论坛的主页。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额头。

‘真是要疯了。’

继公主病之后，这次来了个网瘾少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