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进浮云外脉,道旁枯枝覆雪,石阶被风扫得干干净净。沈长老的屋檐下只余一盏残灯,在风里晃了晃,昏黄得像一枚旧铜钱,扣在夜的边上。

  郁念掩上木门,回到那间不大的偏屋里。榻边那盏油灯还未熄,光色斜落在几页残破的剑诀上,纸角翻着一角,看不清字。

  他脱下外袍,将今日换回来的几件零碎物品一一整理放好:一支刚好能写满三行小咒的符笔、一方磨出缺口的咒石,还有一块灵米饼干的包装纸,被折成了角标的形状,夹在书页之间。

以及之前那块灰白的混元珠。

  换的这些不是有用之物。但这些东西,有种奇怪的安定感。

  他许久未有这种感受——不是“被安排”,也不是“被训练”,而是自己去做了一件什么、留下了一点什么。

  他的动作一顿,站在桌前,伸手将那盏油灯调亮了半寸。

  可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左腕上的红绳微微一紧,像是从皮肤底下缠上一圈无声的线。

  郁念的神色没有变化。

  他没动,只是抬眼望向灯火之外的黑影。那一线红绳没有剧烈的术息流动,也没有任何咒语激发。它只是——轻轻地缠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在原地。

  那种感觉,陌生又熟悉。

  他闭上眼,指尖按住红绳,缓缓吐了口气。

  不是她的强控。更像是她睁眼的那一刻,一缕无意散出的心念,落到了他身上。

  这种感觉他熟得不能再熟。

  几日未感应,如今一回,就像从未断过。

  没有命令,也没有质问。只是安静的“看着”。

  就好像她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去过哪里,想说什么,想逃到哪里——却偏偏不出声,也不阻拦。

  郁念缓缓张开眼,夜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吹得灯火晃了两下。他坐下,目光落回那本《灵识控气入门》上,翻到第七页,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他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份感受从来不是完整的。

  他甚至连拒绝她知道都无法做到。

  不是因为她的术法无懈可击,而是她太熟悉他——

  熟悉他情绪、步调,熟悉他所有从心底浮出的逃念,在起的一刻就被她察觉。

  就连他离峰的这些天,连佩符未动、术缠削弱的缓冲期,也像是她默认给他的喘息。

  像是看着笼中鸟飞出去玩了几圈,等它自己飞累了,再回来。

  他一直想以为,自己是自己。

  可此刻,他却能感知到:

  她一睁眼,就不是了

  屋中极静。

  灯火又晃了一下,照出桌边他那双仍按着红绳的手,指节紧绷,指尖泛白,却迟迟不肯放开。

  这不是术的束缚,是他自己没敢松。

  日光斜照。院角柴垛上落着薄霜未消。郁念袖口挽起,手中木斧劈在干柴上,发出“哒”的一声清响。

  沈长老还是倚在藤椅中,脚下是半躺着的小灵兽团团,毛软耳圆,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伸懒腰,尾巴扫到椅脚,发出一串轻响。

  她眯着眼,瞥了劈柴的少年一眼,道:“小郁,这姿势不正。手腕别硬绷着,容易崩脉。”

  郁念一顿,微调了下角度,低声道:“谢前辈。”

  “啧,喊得倒是拘谨。”她伸手剥开一块柑皮,递出一瓣,“来点?昨儿刚买的,酸得牙痒。”

  郁念没接,只摇头。沈长老也不恼,自顾自咬下一口,果然酸得眯眼,边笑边道:“你们浮云宗这一脉出来的,清清冷冷,一个个都像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没人味。”

  “你师尊也一样。”

  郁念听见这句话,动作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沈长老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变:“她年轻那时候我远远见过几次,一把年纪都怕她。那双眼——冷得能叫火都结冰。她不说话的时候,全宗都不敢多喘一口气。”

  郁念将一块劈开的木头摆正,压声问:“她从前也是……这样吗?”

  “从前?”沈长老呵了一声,“她修得比谁都狠,练术时不吃不睡,识海崩了三次自己缝回去。浮云宗头一回有人用术法生生把自己逼进缄识三境,还是个未成年的小丫头。”

  “那时我看她站在东庭术池边,一身白衣,身上连件外袍都没披,全身冷汗,气息乱得像要散。可她眼睛还睁着。”

  “睁着,就没人敢靠近。”

  郁念静静听着,脑中忽然浮现那一夜术池的景象。白衣贴水,冷气沉骨,她不说话,却像整个世界都被她的术势框在一线缝隙里。

  “她没朋友?”他问得很轻,像是随口,却握紧了手中木柄。

  沈长老咬了口果子,声音咯吱一响:“朋友?呵,你以为她会要那种东西?”

  她顿了顿,叹道:“也不是没人想亲近她。但你若没发现,她从不真看谁一眼。不喜欢人靠近,也不许别人看见她的‘心’。你知道她那套‘缄识术’最早是用来干嘛的吗?”

  “锁自己。”

  “浮云宗那会乱,内斗严重,她师承未稳,又被别人盯上。她若不锁心识,不是被人趁虚而入,就是被当成异端割了出去。”

  “……她是那种可以死,也不能被看穿的人。”

  郁念没再问。

  他望着地上一片碎木末,手中斧柄微微松了一点。指腹还残着淡淡的磨痕,但不疼,只发热。

  他才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样冷静,那样规矩。

  院外有风吹过,树叶轻响,小灵兽翻了个身,打了个嗝。沈长老踢了它一脚,它哼哼两声,扒在她脚边,圆圆的脑袋贴着草席蹭个不停。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那时候就想,这种活法,不累才怪。可她不在意,她怕的东西,可能根本不是疼。”

  她语气有些淡,却真实得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郁念低下头,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袖中佩符的位置——那处如今已极静,几乎感受不到束缚。

  可某种他从未察觉过的细线,却似乎仍在那里,一端,系着他,另一端——从那遥远的峰顶,牵来某人不曾言说的执念。

  夜深,院中只余灯火一盏。

  郁念斟了一杯温水,坐在案前,案几上搁着白日购得的那本《灵识控气入门》,翻到一半,纸角微卷。

  他却已无心再读。

  沈长老早早回屋,那只小灵兽蜷在廊下的蒲团上,偶尔翻身,打个呼哧。夜风极轻,带着些山中草木的凉意,吹得灯影轻晃,屋檐一角悬着的铜铃也“当啷”一声响。

  他坐得笔直,指尖不自觉地覆上腕侧那截已经趋于沉寂的红绳——

  突然,那处微热了一瞬。

  郁念瞳孔微敛。

  那不是命令,也不似平时的压迫束控。

  郁念抬起头,视线落在门扉外的夜色中。

  他没有第一时间动身。

  只是慢慢将书合上,灯芯挑了挑,光更亮了一点。他望着那烛火发了会儿呆,指腹慢慢摩挲着掌心——那是之前陈咏枝给他递过茶杯时,短暂接触所留下的微热。

  很淡,但也早已冷去。

  他靠在案边,听着门外风声变轻。红绳未再动,却像一道看不见的呼吸,正一点一点,重新唤起过去的记忆。

  郁念握紧的拳,还是缓缓松开。

  回去。

  他放下书卷,立身走出廊下,夜雾未浓,草香清冽。灵兽睁开眼看他一眼,又重新闭上,似已习惯他的来去。

  而姜绾清,在绾清峰殿内,缓缓睁开眼睛。窗外天色未明,风过术帘,那一线未缝稳的灵息波动,却已静息。

  她唇角轻抿,指尖落在膝侧未系紧的术带上。

  她闭上眼,气息深沉。

  可她没有动,也没有再发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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