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推开院门,衣袖卷至小臂,拾起靠墙那柄老柴刀。他腰侧缀着一枚系袋,袋口露出几根灵竹枝,是昨日傍晚从沈长老那收来的。
柴垛旁是削好的干木,一束束码得整齐。柴刀落下时,没有用术力,只凭手劲。木屑轻溅,干裂声在雾里显得尤其清脆。
沈长老趴在不远处的竹椅上,一身半旧的外衫没系好衣襟,头发散着,脚边那只紫耳灵狐正蜷在她膝上打盹。
“真能干啊,小念。”她慵懒地伸了个腰,靠着椅背半眯着眼,“你这架势,再来十年,说不定我真敢让你给我养老。”
郁念没回她,只是接过她抛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木屑。
“你年轻时,也劈过柴?”
“劈是劈过,不过我多半是偷懒让师妹劈。”
沈长老笑着将灵狸拨开,自己起身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递给郁念。
“你师尊那个时候就很不爱多话,可架不住当时一群人都黏她。”
她语气像是随意叙旧,但字里行间却透着对那段岁月的某种惜意。
“她年纪轻轻,脾性又冷,天赋还好得离谱。我那时常调侃她是浮云宗的‘冰面针’。”
“她听了不吭声,回头就给我一纸缄言术,三日不能开口说人坏话。”
郁念听着,没有插话。
他不需要从别人嘴里确认姜绾清的过往,可沈长老提起的每一句旧事,都像是一点点将她从“高位术者”的幻影中拉回人间。
“她不是不近人情。”沈长老叹了一句,“她只是太懂界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茶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她变了。”
郁念垂着眼,没有应声。
沈长老也不追问,只起身把衣襟拢好:“我去后院看看小灵池的水温,晚上要泡上好的灵骨果。”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加了一句:“我炖不了汤,你来吧。陈丫头今儿个一早就让人来传话,说中午晚点要带东西来看你——你准备一下吧。”
郁念轻轻“嗯”了一声,语调不高,像是在应自己。
他垂眼望着案上那把旧刀,片刻后伸手将它收好,往灶房方向走去。
林中微风拂来,枝叶轻响。
生活仿佛在这一刻安稳下来。没有红绳的束缚,没有术式的监察,只有柴火和炊烟、兽语与茶香。
——这一刻,是他真正意义上,自由地过着一天。
下午时分,林间阳光透出些许斑驳,落在青石小径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院门前传来一声轻响。
郁念正蹲在灶房后面清洗山野菌子,一抬头,就看到院门口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我进来啦?”
她手中拎着一个食盒,衣角被风扬起些许弧度。头发束得比平时略高一些,鬓角细碎发丝贴在脸侧,红眸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淡金。
“你求的?”他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食盒,语气平稳,却藏不住一点轻浅的意外。
“是问的!”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语气有些快,像是提前排练好似的,“沈长老人挺好说话的。”
“你最近挺闲?”他嘴角略勾,一边走回厨房,一边顺手解开食盒上头的符扣。
陈咏枝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小步快走,又有点像在追他的话尾。
“我今天没排练剑课。”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而且……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劈柴做饭。”
“你见到了?”
“没看到你劈柴,可听见那老人家在后院跟人夸你斧头落得稳。”
郁念没接话,只打开锅盖,把已经炖得软烂的灵骨果汤搅了搅,灵气薄雾从锅中升起,带着淡淡的甜辛气息。
“你想吃什么?”他问。
“你来做?”
“你来才问。”
陈咏枝噎了一下,眼神别开,有点悄悄地看不住他那副太安静的侧脸。
“你会做的都行。”她声音小了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我带了些灵雀蛋和青藤草,是我小灵狸自己叼回来的,我觉得挺新鲜……你要是用得上就用。”
郁念接过那包食材,神色微顿,看了一眼她衣摆角落蹿出的一小团毛球。
那只灰耳灵狸正扒着她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汤,还不时发出“呜呜”的鼻音。
“它就这么跟你出门?”郁念问。
“嗯,我以前是藏着带,后来干脆让它自己学藏匿术。”
“挺聪明。”他轻声说。
陈咏枝没接话,只是站在那里看他取菜、洗切、下锅,动作行云流水,不像个高台论剑的人,更像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她一边帮他拧干布巾,一边时不时瞥他两眼,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屋里静极了。
窗外风吹过竹帘,影子在木墙上晃了晃。灵骨果的清甜味和青藤草的鲜香逐渐交织起来,热气腾腾,让人觉得一切都慢了下来。
“你那天……”她终于开口,“有没有怪我擅自出手?”
“没有。”
“我以为你会。”
郁念没有立刻回答。
不过一会。
“那女子如何了?”
他只是舀起锅里的汤,递给她。
她接过那碗热汤的时候,指尖触碰到他掌心一瞬,烫得一抖,却没放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转而轻声说:“嗯...听那边长老回讯说人无大碍。”
“你救人,不是坏事。”郁念道。
陈咏枝抱着汤碗坐在灶边的椅子上,小灵狸趴在她腿上打盹,她轻轻拍着它的背,眼神却落在郁念那只握着汤勺的手上。
“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她忽然问,“我听说,你以前不这样。”
郁念顿了顿,目光在碗底游移:“以前的我?”
这句话,说得像在绕开什么。
她没有继续问,只“嗯”了一声,低头喝汤。
灵骨果煮得极酥,入口即化,药香柔和却不腻。
她喝着喝着,咬着唇忍了一下,却还是没忍住,笑意从眼里先透出来:“……你做的,比宗内膳堂好多了。”
郁念轻轻一笑。
这个笑,比他平常练剑、听命、应话时的表情都轻松许多。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眼睫上,一半明,一半暗。
——是陈咏枝第一次看到,他不同以往的模样。
饭后,陈咏枝收拾好碗筷,小心地把那只灵狸抱进怀里,防它趁机跳上案板偷舔锅边残汤。
“要练剑吗?”郁念看着她微弯的背影,开口问道。
她转过头,有些意外。
“现在吗?”
“我想看你最近练到了哪一步。”
陈咏枝没说话,红眸里微微一亮,像是不太好意思笑,却又实在压不住一丁点高兴。
“我去院里。”
她脱了外袍,只着一件轻衫,衣摆收束利落。她向后挽起发丝,露出那片洁白柔韧的天鹅颈。
剑从腰间抽出时,未发半点声响。
青锋素雪,光落其上,不耀眼,却极净。
她深吸一口气,双足轻踏,袖摆如燕起飞,剑势先垂后扬——是浮云宗“引气式”最基本的开式,却比几月前收敛了太多锋芒,多了一份稳定的沉劲。
郁念站在树下看着她。
她的身法不快,可每一式都精准稳实。她不是靠灵力碾压敌人,也不是靠术式威慑。她靠的是对重心、节奏、角度的感知——那是一种对自己身体极深的熟稔。
“你不打算问问我今天来,是不是又‘路过’?”她在中场略作停歇,侧眸问。
“你不是那种容易迷路的人。”郁念轻声道。
“那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嗯...还胖了一点。”
这句话一出口,陈咏枝脚下微顿,剑尖几乎落歪了半寸,连小灵狸都从院角的茶盘旁惊醒了。
她回头看着他,脸上一瞬间浮现出一种想怼又不知怎么怼的表情。
“你才胖!”
“那你上次躲在树后喘气,脸红成那样,是因为冷?”
“你——”她指着他,红眸瞪得圆圆的,半晌竟然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薄红又悄然爬高了两分。
她咬了咬唇,干脆不说了,转身继续出剑。
可郁念能看出来——她的每一式,比刚才更快了一点,也更认真了一点。
剑光划破空气,落地不带尘。
她的衣袖在空中翻卷,像是山前第一缕翻腾的云,又像春林里打湿的风。
“你以前没这样笑过。有点像......”她练完最后一式,走回屋前,站在石阶下,低头轻声说。
“像什么?”
“像个——”
她没继续说,只把那只灵狸塞进怀里,抱着小团毛球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她忽然停下。
“我下次再来,可以……带点你没吃过的东西吗。”
郁念倚着门框,没说“可以”,也没说“不”。
他只是轻轻点头:“下次,再说。”
她没回头,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
入夜,林中归静。
郁念收拾好桌椅,点了一盏炉灯,坐在桌前翻看下午从旧市换来的残卷。
书页上有几处已经被雨水浸过的痕迹,但字迹仍旧可辨。他翻得极慢,不跳行,也不敷衍。
这几日的日子,简单,却异常实在。
可他心头那一处空隙,却在今日陈咏枝离开后,忽然生出一线难以言说的……揪动。
他从未和除她之外谁吃过一顿饭,也从未和谁这样拌嘴、沉默、并肩走在廊下。
他不是不习惯——
他是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会不会,太奢侈了些。
夜风拂过院门时,他忽然抬头。
窗纸未动,红绳未紧。
可他心里却猛然收了一下——
疼,紧。
那种被注视的心悸,熟悉感,又回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隔着帘布向外望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满院的月光和一点寂静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