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静静地落着,银白的世界里只听得见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声音。
木屋外的风呼啸不止,却吹不散这屋内的暖意。厨房里,一阵刀切菜板的节奏声响起,我端着刚晾好的衣物靠在门框,看着那个背影出神。
诺兰正系着围裙,小心翼翼地切着食材。他的动作很慢,笨拙得可爱,但却从不叫我帮忙。
他说:“莉安娜,我娶你回来就是想让你多歇歇。”
我曾调侃过:“你这话说得,像是我们真结婚似的。”
但他说:“我当真。”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一如初识我时那样认真,那样炽热。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相识的起点了,仿佛彼此的存在早已深植于生命里。我们就是这样,住在山林间的小木屋里,冬天围炉夏天种菜,偶尔下山采买、偶尔在屋后雪地打闹。
没有神殿,没有战乱。
只有我们两个。
“好了,鹿肉炖汤来了。”诺兰将热气腾腾的汤碗摆上餐桌,那香味几乎瞬间让我忘记了寒意。
“你又偷偷加了黄酒。”我笑着戳破他的小秘密。
“那是你爱喝的味道啊。”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时常望着我发呆。有时手里还拿着筷子忘了夹菜,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起初我会害羞地催他,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或许,我也在等他看我时,眼底那份不变的温柔。
饭后,我倚在他怀里,一起看窗外的雪。
诺兰的指尖绕着我散落的发丝,把玩着,然后凑近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知道吗,我以前梦见过一个世界。”
“什么样的?”
“很冷,很乱。你是剑姬,我是……”
他的话语忽然一顿,仿佛记忆的尽头被一道迷雾隔断。他揉了揉太阳穴,笑得有些迷茫:“算了,也许只是噩梦。”
我心口一紧,却不知为何。
“我梦里是不是也在你身边?”我轻声问。
“当然。你永远在我身边。”
那晚,我们相拥而眠。他手掌覆在我的腰间,像是生怕我会突然离开。他梦呓时低声唤我:“莉安娜……别走……”
我在他胸口轻轻落下一吻。
“我一直都在。”
那一刻,我只觉得,哪怕天崩地裂,只要他抱着我,世界就不会崩塌。
*
三月的雪还未完全融化,木屋后方的溪流已然开始欢快地流动,像是唤醒沉睡的土地。
那天阳光格外好,我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手里编着一只柳条篮,等诺兰回来。他说去林中采些新芽,说要给我做炒青叶。
说来也奇怪,他的厨艺明明是后来才学的,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调出我喜欢的味道。偶尔失手了,也会故作镇定地说:“这是爱心调料的锅。”
每当这时我就会笑,然后又莫名心酸。
他总是这样,为我做很多事,却从不索求回报。
我将柳条编好,放在一旁,起身走回屋内。阳光斜斜地洒在木地板上,厨房里留有他做饭时随手留下的湿巾、锅盖和一点点粉尘似的面粉痕迹。
我伸出手,指尖擦过他留下的痕迹,仿佛在触摸他的日常痕迹。
这样的生活,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我偶尔会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依赖他的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诺兰回来了,头发上还带着碎雪,他手里抱着一把绿意盎然的野芽,笑容一如春日。
“你猜我还带了什么回来?”
“你笑得这么欠扁……该不会是毒蘑菇吧?”我打趣道。
“哪敢。”他说着,凑过来在我唇角啄了一下。
那一下很快,却让我一瞬间耳根发烫。
诺兰总是在这样的小细节里占据我的全部感官。他把我拽到厨房,一边洗菜一边絮叨今天遇见的小狐狸,还说那只狐狸盯着他篮子里的野菜“露出了疑似羡慕的眼神”。
“所以我分给它一根。”
“你该不会把我今晚的晚饭分给狐狸了吧?”
“你比狐狸漂亮,我才舍不得你饿。”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像是藏着整个山野的阳光。
吃完饭后,我倚在沙发上看书。他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为我缝补袖口。他其实不会针线活,却偏偏坚持要学,只为替我补一处我没留意的小破口。
“你真的不用非得做这些。”
“我喜欢为你做这些。能为你缝衣服的手,才算是真正牵过你一生的手。”
他说这种话时我总会发愣。
爱,究竟是什么?
是每一次他悄然准备的饭菜,是深夜起床时被他为我披上的外衣,是争吵后他低声说的“我错了”,还是现在,针脚细碎地刺入布料的温柔?
夜色渐起。
我靠在他怀里,手中书页滑落,唇角却不自觉上扬。
“诺兰。”
“嗯?”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你才发现?”他低头亲吻我额头,“傻瓜。”
这一晚,他吻我时手心温热,唇齿间带着些许不安的轻颤。我们并不急切,反而格外温柔,像是两颗彼此确认过无数次的灵魂,在再次贴近时仍小心翼翼,唯恐打扰了这段梦的温度。
他的指尖轻抚我后背,我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细节,那些微妙的喘息和压抑,藏着一股不愿说出口的克制。
情欲像春水涨潮,一点点溢出理智。
我开始有些害怕,这场梦突然就会醒来。
但就在他几乎将我彻底融化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想等你完全准备好。”
我怔住了,片刻后点头。
那一夜我们只相拥而眠,连梦境都不敢太动荡。
*
夏天,比春日要懒散许多。
木屋外是蝉鸣连绵,午后浓烈的阳光将一切笼上金黄。河边的石头被晒得滚烫,诺兰却执意要拉我去洗衣服。
“我不去,太热了。”我耷拉着眼皮,坐在木屋檐下的摇椅里晃啊晃,像一只躲避阳光的猫。
“可你上次做汤时打翻的围裙得洗了,不然明天又该抱怨自己没衣服穿了。”他笑着走过来,把一块西瓜塞进我嘴里,“快点,不然太阳落山了就该起风了。”
我嘟着嘴吃完西瓜,还是跟着他去了。
河边的水冰凉刺骨,我们把衣物放在石板上搓洗,诺兰卷起裤脚、袒着胳膊,一边笑着同我说话,一边不自觉地用水泼我。
“你又调皮。”我忍不住反击,结果溅得他满头水珠,眼神却突然凝住。
我一愣。
他慢慢凑近了我,指尖擦掉我鬓边的水珠,声音低哑。
“你现在这样……特别好看。”
夏日的阳光在他眼里燃烧,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心跳的炽热。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上,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那么看着我。
看得我有些慌乱。
“别、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你是我的妻子。”
“……但我还没准备好。”
诺兰沉默片刻,笑了笑,将手移开。
那一刻,我分明从他眼里看到失落,但他什么都没说。
回到木屋后,他一直安静地坐在桌前削着木雕,不像往日那般热络。空气里有种不易察觉的低气压。
“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你就会说‘没有’,你每次生气都这么说。”
“……我不是生气。”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木雕,抬起头来,“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并不信任我。”
这句话,击中了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
“那你怕什么?”
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怕失去自己。
怕沉溺在这一切里,怕爱太深,反而变成枷锁。哪怕我们已经是夫妻,哪怕我每天都感受到他深沉的爱意,我仍旧会在深夜里无端自问:这样的幸福,是真的,还是只是场……幻梦?
我突然想起,在春天时他也曾停下过。
那晚他明明可以更进一步,却没有。
原来我们一直在彼此让步。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只是,有时候太敏感了。”
“我也是。”他走过来抱住我,“但莉安娜,我不会逼你任何事。哪怕是爱,也应该是自愿的。”
我伏在他肩上,心头百转千回。
诺兰的爱从不索取,却始终燃烧。他是那种在你闭眼时,也仍会守在你身边,不愿你醒来孤单的人。
这一夜,我主动吻了他。
我们的吻不再是轻描淡写,而是彼此情绪的传达,是因争吵后更深层次的确认。我拉着他进了卧房,房间里只有窗缝透下的微光和彼此微微颤抖的呼吸。
他还是很小心地问我:“你确定吗?”
我点头。
那一夜,我们终于真正结合。
不是出于欲望,而是两颗心终于完全靠近。
我哭了。
不是因为痛,而是恍若重生。
在他掌心覆盖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份感情,从来不是强加给我的,而是我自己选择的,深深渴望着的归宿。
*
秋天来得格外柔和。
树叶变得金黄,风开始带着凉意。我站在木屋门前,看着满山的颜色被阳光染成蜂蜜的味道,手不自觉地覆在小腹上。
那里,正有新的生命慢慢茁壮成长。
是啊,我怀孕了,肚子已经很大了。
起初只是偶尔的反胃和困倦,直到有一日采摘苹果时突然晕倒,诺兰背着我跑了整整半山路,几乎是抱着我冲进村落的小诊屋。
诊屋的老婆婆听完症状之后,只轻轻一笑,说:“恭喜你们。”
诺兰整个人僵了一瞬,然后蹲下来抱住我,额头抵在我膝上,笑得有些傻。
“你要当爸爸了。”我捧着他的脸说,声音比风还轻。
那晚我们没睡,一直窝在炉火边,他握着我的手,说得最多的就是“谢谢你”。
他把小木屋翻新了一遍,原本我做饭他帮忙,现在变成他几乎不让我沾水。
“你坐着就好。”他把切好的胡萝卜装进锅里,“我现在是全职奶爸预备役。”
我故意嘟嘴:“你嫌我做饭不好吃?”
“哪里,我家莉安娜煮的饭最好吃,只是——”他一边说,一边蹲下来,在我肚子前说,“现在肚子里还有个小王子,爸爸得好好表现。”
“万一是小公主呢?”
“那我更得表现了。”他眼睛亮亮的,像夜空里最干净的星星。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有时候只是他牵着我的手走远一点,我都会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心慌。
夜里我们依旧睡在一起,但他再也没有主动做什么,只是每晚都轻声问我累不累,偶尔在我睡着之后,轻轻地吻我的额头。
他怕惊扰我。
我却在某个夜里主动吻了他。
“不可以。”他声音哑哑地说,“你现在……”
“只是拥抱就好。”
我环着他的背,感受到他身体因为压抑而紧绷,却依旧只是静静地抱着我。
那一夜,我们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只是拥抱。仿佛两片飘荡的叶,在秋夜中彼此依偎,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隔天清晨,我醒来时他正坐在床边,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肚子,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你在想什么?”
“在想孩子长大之后,会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不然太无趣了。”
“我觉得像你也挺好。”他俯下身,贴近我腹部,“爸爸喜欢你,也会更喜欢你。”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住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舍得掉下来。
——原来,被爱是一种这样温柔的痛。
后来他常带我在山林间散步,说这是最天然的运动。我们一起数着枫叶掉落的声音,一起听着小鸟筑巢的呢喃。日子像糖一样融在茶里,甜得让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有一晚,我梦见自己和他,牵着孩子的手,走在花开的山路上。小小的身影在我们之间蹦跳,他笑着对孩子说:“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剑士,也是爸爸的英雄。”
我醒来后,把梦讲给他听。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说:“那也请你记得,爸爸也是妈妈的盾牌。”
他吻我,轻轻地。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彼此试探、互相隐忍的关系了。我们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而这一切,都不是色欲的附着,也不是欲望的化身。
它们是爱,是责任,是彼此之间那份不容玷污的依恋。
*
雪,下了一夜。
我们醒来时,小木屋外已经是一片银白。诺兰推开门时,那厚重的积雪差点压得门都开不了。他拿着铁锹,在门口铲了一小道出来,又在窗台上堆了个小雪人,戴着胡萝卜鼻子的那种。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忙碌,一只手覆着肚子,另一只手握着他昨夜留在床头的围巾。
已经九个月了。
孩子随时都可能出生。
我开始变得愈发疲惫,夜里常常睡不好。诺兰就抱着我,轻轻拍着后背,就像哄孩子一样哄我睡觉。他甚至还特意跑到镇上,请老婆婆配了安神的草茶,每晚热好递到我手上。
我一边喝一边笑他:“我怀的是孩子,又不是生病了。”
他搂着我说:“我想你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孩子和你都很重要。”
我想,也许这就是爱情最本真的模样,不在于惊天动地,而在于这寂静雪夜里,他为我泡的一杯热茶,一句细声细语的“注意脚下”,一件厚厚披上的斗篷。
那日清晨,天还没亮,忽然一阵剧烈的腹痛袭来。
“诺兰……”我紧紧拽着他衣角,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我……好像要生了……”
他一瞬间怔住了,然后跳起来,差点撞翻桌子。
“别怕,我在,我在……”他急得嘴唇都发白,却还是试图稳住自己,迅速披上斗篷,抱起我冲进暴雪之中。
从小木屋到村庄的诊屋有一段山路,平时我们总是悠闲地走个十几分钟,那天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诺兰一边踩着厚雪,一边低声哄我。
“呼吸……好,呼吸……别怕,莉安娜,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强忍着痛,咬着牙,却仍止不住眼泪。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感动。
他背着我的时候,雪落在他发上、肩头,化成了冰。他的脚步从来没停过,哪怕鞋子已经被雪水泡透,哪怕他的手已经冻得发紫。
我们终于到了。
老婆婆接过我,把诺兰推出了诊屋。
“你现在在这儿只能碍事。”她干脆利落地关上门,只留下他一人站在屋外风雪中。
他在门外等了整整一夜。
雪落满了他肩膀,他却没有动。
有人送来热汤,他没喝。有人劝他回屋歇息,他不应。他只是眼神坚定地望着紧闭的门,仿佛这样便能将我的痛苦分担一半。
我在分娩的阵痛中几度晕厥,又几度醒来,每次醒来听到外头的风声,我都会喃喃一句:“诺兰……”
终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我抱着她,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眼眶满是泪水。
老婆婆打开门:“她很平安。”
诺兰第一时间冲进来,扑到床边,捧起我和孩子的手,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从没见他哭成那样。
他轻轻亲了亲我额头,又吻了孩子的额角。
“谢谢你……谢谢你……”
我们一起给孩子取名叫“希莉娅”,在古语中意为“雪夜中的奇迹”。
她就是我们爱的结晶,是这段平行人生中最温柔的光。
*
「春风起,愿来生仍与你缠绵。」
春天来了。
今年木屋外的雪比去年融得快了很多,草地透出点点绿意,树枝也冒出嫩芽。希莉娅会笑了,小小的笑容像春风一样,柔软地吹拂进我和诺兰的心里。
他抱她的时候,会傻傻地逗她:“你看,她笑得像你。”
我倚在门框边,手里捧着木雕的奶瓶,说:“明明像你,皱眉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们的生活,变成了被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包围的柔软日常。
可是,也就在这份安宁的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心底低语。
这份生活,为什么如此真实,却又如此不真实?
我看着诺兰为孩子洗衣服,看着他每天傍晚修剪篱笆,为了不让刺枝伤到我和希莉娅。他甚至用魔法为小屋布下结界,说是怕有野狼接近。
他还是那个战斗时如修罗般的诺兰吗?
不,他早就不再提剑。
我们在这个世界,仿佛早就忘了曾经身为魔王与剑姬的身份。
而我心底却隐隐知晓,这样的世界,只能是某种愿望的具现。那种对安宁的渴望、对未来的幻想、对彼此终老的盼望……
——如果这不是现实,那也一定是我最真实的心愿。
夜晚,我轻轻躺在他身边,看着窗外星光。他已经熟睡,手还紧紧握着我。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眉间不再有任何忧虑,仿佛真的是个普普通通的丈夫。
我低声呢喃:
“诺兰……如果我们真的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
眼泪悄然滑落。
不是伤心,而是满溢的幸福。
这一切美好得太不真实,才让我害怕它终将破碎。
有时我会梦见我们在战斗,梦见永夜之塔,梦见他倒在血泊中。而梦醒时,他就在我身边,心跳温热,笑容明朗,那些梦便变成了风中薄雾,虚幻得像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我想,也许真正的色欲,不是单纯的欲念与渴望。
不止是这种想要永远把一个人留在身边,甚至渴望用一生来交换对方一刻温柔的冲动。
是想占有他,想陪伴他,想一起老去也一起走。
是当我看着他替孩子缝制小披风时,会想着:“愿来世我还能遇到他,不管用多少次轮回来换。”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站在火焰边缘,望着一个身影缓缓远去。
他回头看我,眼中带着泪与笑,轻轻说:
“你不是一个人,你一直都不曾被忘记。”
我伸手,却触不到。
梦境四散,像断裂的玻璃,现实在远方涌现。
小木屋崩塌了,雪原化作无尽光海,诺兰和希莉娅在我面前慢慢变得透明。
“不要走……”我跪倒在地,哭喊着,“让我留下来,哪怕是假的,也好……”
他们却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莉安娜,我们在等你。”
我终于想起了——
我是谁,他是谁,我们曾在何处许下誓言,又在幻境中一次次走散。
我张开双臂,冲入那光中。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莉安娜篇·色欲试炼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