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的低鸣穿过晨钟的余韵,女仆轻手轻脚地掀起窗帘,一切美得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梦。
但这不是梦。
“公主殿下,该起床了。”
那是我熟悉的声音,是我年少时最依赖的贴身侍女——卡米拉。
她的笑容温柔,动作恭敬,连眼角细微的纹路也如记忆般分毫不差。
我坐起身来,触摸着铺着金丝绣纹的被褥,纤指划过那枚刻有王家徽章的床柱。
这里是——皇宫的“晨曦寝宫”。
而不是流亡前的临时避难所,不是被神殿掌控的残破国境,不是战火之下寸草不生的边境小镇。
一切都太平和,太完美,完美得让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卡米拉……今天是几月几日?”我试探着问。
“是星历三百七十七年,一月十五,女神节之后的第五日,正好再过一个月就是您五岁的生日了。”她回得轻松,仿佛这理所当然。
“……父皇还好么?”
“国王陛下今早已去练剑,他今日气色极佳,还说您昨晚奏章的字写得真漂亮。”
“母后呢?”
“她在温室中养兰花,正等您一起用早餐。”
一切都顺着我的心意。那深藏在我记忆中的“如果”——
如果神殿没有干涉
如果国家没有战争
如果父母仍健在
——如今在这片幻境里,成了“现实”。
我没有被打断的责任、没有焦灼的亡国梦、没有血泪交织的复仇。只有一个身份——王女。真正的王女。
我换上礼服,在卡米拉的陪同下走过回廊,脚步轻盈地踏上白金阶梯。阳光洒落下来时,金线织成的裙摆闪出如朝露般的光辉。
“殿下,今日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您的父王和母后都已在玫瑰厅等候,准备与您共进早餐。”
“诺兰大人也已骑马前来守卫宫门,他说想亲自护送您。”
我只是轻轻颔首,却看见她们像被赐予神迹一般,脸上满是敬仰与喜悦。
不知为何,心底却泛起一丝奇妙的波澜。
——这份幸福,好像来得太理所当然了。
我是尤菲米娅·艾尔希德,艾尔利亚王国的王女,唯一的继承人。
我的父亲,亚兰·艾尔利亚斯国王,是当今最伟大的君主;
母亲,芙莉娅王妃,是全国最温柔聪慧的女性。
而我,被称为“晨曦之花”,是这个国度最受祝福的存在。
神殿已不复存在。这里是没有神明的世界,没有命运的枷锁,也没有任何战争与背叛。所有的一切,井然有序,和平、繁荣、光明。
“请问殿下今天想穿哪件礼服?”
我目光掠过那排色彩斑斓、质地昂贵的长裙,却最终落在最简单的一件上。是淡蓝色的,像晴天一样澄澈。
“这件吧。”
“是!殿下的眼光一如既往地高贵优雅!”
侍女们恭敬地替我穿戴,我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美丽无瑕,长发柔顺如朝阳,瞳孔澄澈如湖光,唇角微扬。她完美得如同神明的雕塑,却又有着少女的温柔与纯真。
……真的完美吗?
“殿下,该启程去玫瑰厅了。”
“好。”
走廊上,阳光透过琉璃窗洒在地毯上,像是铺就的黄金之路。而走在我身侧的,是那熟悉的背影——
“早安,尤菲。”
他回头,对我微笑。
“今天也很美。”
诺兰·艾修特,艾尔利亚王国第一骑士,皇家骑士团的团长,我的——骑士。
他是这段幻境中唯一让我感到复杂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他永远温柔、坚定,永远为我而存在。他的笑容没有丝毫杂质,他的眼中只有我一个人。他为我献上花束、护我左右,甚至在我心情不好时会弹琴为我排解。
理应……完美无瑕。
“你又换新剑了?”
我轻轻调侃,他笑了笑。
“因为殿下说过,上一把太锋利,不适合宫廷仪仗。”
“……你都记着?”
“当然。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刻,我的心竟有些不安地微微跳动。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到底还是诺兰吗?
“我只是个……喜欢你的人,尤菲。”
他忽然道,眼神温柔如春水。
我愣住了。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但每次,我的心都像被什么钝物轻轻戳了一下。
这段告白如此完美,甚至没有一点犹豫与羞怯。
像是一封写好的情书,被无数次重复地朗诵。
早餐时,父皇滔滔不绝地讲述王国的新政策,母后在一旁温柔地替我夹菜。大臣们在水晶长桌的另一头频频点头,气氛和谐如同节庆。
“尤菲,你已经是整个王国最耀眼的明珠了。”父皇欣慰道,“不久的将来,王位将由你来继承,我和你母后也能安心退居幕后。”
“我们永远为你骄傲。”母后的眼神里满是柔光。
我点头,笑着回应,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永远”让我心中一震。
永远……真的存在吗?
午后,我独自在花园中散步。风吹起裙摆,远处喷泉潺潺。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树下,像是突然多出的幽灵。
她穿着我小时候的宫廷制服,扎着两条金发辫子,怯生生地看着我。
“你是……?”
“你忘了吗?”她歪头,眼神像一潭死水,“我是你小时候。”
“小时候?”
“那个……还会哭、还会犹豫、还想问‘为什么’的尤菲米娅。”
我皱眉,忽然意识到身后没有侍从、没有骑士、没有诺兰。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忘了我。你现在每天都笑得好完美,但镜子里……不是你了。”
“我……”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太顺利了吗?”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诺兰喜欢你,你父母疼你,你治理国家、百姓敬仰……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和你说「不」?”
“……”
“因为你希望如此。”
她走近一步,轻声说:“你是王女,这没错。但你也是尤菲米娅,一个会犹豫、会哭、会失败的人。”
“这个世界,是你抹去那些情绪后拼凑出来的。”
她的身影慢慢褪色,风吹过草地,拂乱了我的发丝。
我伸手想抓住她,却什么都没有。
▇
夜晚,我独自坐在寝宫阳台,望着夜空中满天星辰。
“殿下。”诺兰推门而入,递来一杯温牛奶,“您脸色有些差,今天还好吗?”
我点头:“没事,今天只是……想了点事。”
“关于国家的未来?”
“……关于‘我是谁’。”
他静静看着我,然后伸手替我掖了掖披风。
“无论你是谁,我都会守护你。”
“就算我不是王女?”
“那我会守护那个叫‘尤菲米娅’的普通女孩。”
他这么说着,眼神如夜空般深远。
……这句话听起来太完美了,像是我心中理想的诺兰,会说的台词。
我忍不住问:“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面对不是这么完美的现实,你也会陪我走下去吗?”
“会。”他立刻回答,“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完美。”
我眼眶微热。
可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不确定他说的是‘真实的诺兰’,还是‘我希望他成为的诺兰’。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春日画卷缓缓展张
——
我与父皇一起在御前议政,他笑着说:“尤菲,有你,朕便能安心老去。”
母后带我逛花园,喂鸟,讲那些旧王朝的趣事,说我比她年轻时更懂得治理人心。
诺兰陪我骑马,陪我读书。夜深时,他会在王宫的月光庭院里为我拉琴,说:“我愿为你筑起和平王国的城墙。”
我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民众送来鲜花,贵族行礼赞歌。甚至连我最讨厌的边境领主,如今也笑容可掬地宣誓效忠。
“公主殿下,请赐予我们更光明的未来。”
“女神的祝福,将伴随您一生。”
我该满足吧?
但心里,有个微不可察的声音在喃喃:
“这就是你想要的世界吗?”
有一日,我独自走到镜前。
镜子中倒映出完美的少女:金发如丝,眸若星辰,肌肤无瑕,神情圣洁。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轻轻触碰镜面,它竟泛起微波般的涟漪——而那一瞬,镜中的“我”,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你……是谁?”
镜中人却只回以沉默。
我开始观察诺兰。
他依旧温柔、体贴、细腻。
可我渐渐发现,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只回应:“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实现。”
“你愿意为我死吗?”
“愿意。”
“你若知道我做了错事,还会爱我吗?”
“会。”
他……从不反对我。从不质疑。从不逃避。就像……一个“被编排”的人偶。
“诺兰,你相信命运吗?”
“我相信你。”
“你愿意违背命运,选择我吗?”
“你就是命运。”
……不对,不对!诺兰不是这样的!什么你就是命运?让人恶心,他会皱眉,会叹息,会与我争辩,或耐心的开导我,甚至有时会疏远我——但正是那样的诺兰,才是真正的诺兰!
可这个幻境中的他,只会说我想听的话,只会做我想看的样子。
像是一面镜子,温柔却——空洞。
某日的宫宴上,我望向金色穹顶,忽然开口:
“如果,我希望天下所有人都幸福,不准流泪,不准抗争……可以吗?”
大臣们齐声答道:“当然可以,您的心意即是天意!”
“如果,我要这世界停止变化,永恒不动……也可以吗?”
“只要是殿下的愿望,我们都会实现!”
“如果,我要让时间……倒退呢?”
众人沉默了一瞬,但很快鼓起掌来:
“好主意!不愧是殿下!殿下的智慧无人能及!”
……
他们在说谎。
他们在演戏。
或者——他们不再有自己了?
那一晚,我独坐在花园中,风吹来一张纸。
那是一幅儿童画。
画中是我、诺兰,还有一座看起来无比宏伟的宫殿。但那位“尤菲米娅”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团空白。
下方写着一句话:
“妈妈,您真的存在吗?”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个世界,是为我而造。
没有神殿。
没有战乱。
没有背叛。
没有眼泪。
没有复仇。
所有人都爱我。
诺兰不离不弃。
父母长命百岁。
孩子们健康聪明。
我——可以永远这样活下去。
但……如果这是幻境呢?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实”?
……
“尤菲米娅。”
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是诺兰的,也不是任何宫廷内的人。
“你,是不是……开始害怕了?”
镜子中,我的脸出现裂痕。
花园中,那些不断盛开的花,忽然枯萎、凋落、化作金色的尘埃。
孩子们的笑声变得空洞。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循环。
我望向远方的王城,高耸的塔楼在阳光下如神话般静默。
而我的心底——第一次,产生了不安。
这份太过完美的幸福,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
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落在王座的黄金扶手上,温暖而不刺眼。王国的最高宫殿,曾经属于父皇,如今已成为我的象征——女皇尤菲米娅的王座。
我已经忘了这是我登基的第几年。在幻境中,时间是一条任我剪裁的丝带,柔顺、精致、永不缠结。
但我记得那一日的光景——万民跪拜,花雨飘洒,诺兰跪在我脚边,奉上冠冕。
「尤菲米娅·露米娜·阿斯特莱雅,命运的掌控者、光之国度的女皇——万岁!」
我接受加冕的那一刻,心底竟是平静的。没有激情澎湃、没有震颤落泪,只是如同一场顺理成章的交接。
就像我一直知道,这个世界本该如此运转。
……
我为我的国家,取名为“露米娜斯”。光辉四溢、万象安宁。
粮食丰收,税收平稳,周边小国自愿归附,军队从未出征。
我不需要用铁腕统治,也不需讨好贵族——因为他们都爱我,敬我,愿意服从我。
「您才是世界之光,您的话便是真理。」贵族会议中总是这样的声音。哪怕我提出一个尚未成熟的政策,也会有人抢着把它变成实际法令。
而诺兰——我的夫君,我的第一骑士。
他始终在我身边,眼神温柔却坚定。他总会说:“一切只要女皇殿下愿意,我都愿意。”
我原以为我会不安,毕竟这太顺利了。但我并不觉得虚假——因为这里是我塑造的世界。
这不是欺骗,而是选择。是我主动选择了这条完美的路。
莉安娜担任我的剑术教官,同时负责王宫安保。
艾莉西娅不再是影子,而是成为我的女官,专责情报与政治安抚。她在政务之中锋利如刀,却对我始终温顺。
我给了她们最想要的位置——莉安娜无需再战斗,艾莉西娅不必再隐藏自我。
她们笑得很满足。
可渐渐地,我发现——她们的笑容都很像。
不只是她们。连那些大臣、侍女、舞会上的青年贵族,乃至街头的花匠与流浪者——他们说话的方式越来越相似,甚至连祈祷时的语句都统一成一种腔调:“愿光辉女皇长存,愿露米娜斯永世平和。”
我开始怀疑——这还是他们吗?
还是说,我的意愿,已经在无意间改写了他们?
我尝试提出一些“荒谬”的提案——比如说:将王都的一半交由平民自治;取消所有贵族特权;或让诺兰暂时出使边境。
可不论多么奇特的想法,总有大臣带头鼓掌,总有诺兰点头称是。
「女皇殿下所见,便是真理。」
这句回应,令我忽然无法呼吸。
……
我渐渐学会“安排”。
某位贵族在宫廷中嚣张,我就安排他在梦中自我反省,然后翌日悔过;
某位侍女暗恋诺兰,我便悄然将她调职到远地,给她“命中注定的爱人”;
莉安娜逐渐沉迷战斗,我让她在皇宫举办一场虚拟决斗会——让她“尽兴”,但不会受伤。
我越来越熟练。
没有人受伤、没有人背叛、没有人痛苦。
连“冲突”也变成安排好剧本的舞台剧。
而我,站在一切的中心。
每当我微笑,全世界便笑;我皱眉,万象退避;我沉默,万物静止。
甚至连诺兰,有时也会提前说出我心中未表达的念头。
「今晚我们就一起看星空吧,殿下。」
——这是我刚想说的事。
他读心了吗?还是……他只是幻境的延伸?
我望向他,那张完美的面庞,眼神深邃如初恋,却始终未变。
那一瞬间,我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也许,真正消失的,不是纷争,而是真实本身。
▇
王宫深处,有一面被白纱遮掩的古镜,传说它能映出“最真实的自己”。
我站在镜前,却迟迟不敢揭开纱帘。
而当我终于拨开——
镜中并不是我,而是一座空荡荡的王座。
王冠歪斜,长袍无主,宛如一场荒谬的布偶剧。
「这是……什么?」
镜子没有回应。
但我明白了。
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正在被我“操控”得过于完美。它正逐渐蜕变为一个剧场,而非家园。
▇
有一天,我梦见自己走在雪原上,身穿白袍,怀抱王冠。
诺兰站在雪原彼端,向我伸出手,却始终无法靠近。
「你在等什么?」我问。
他笑着说:「你啊,太贪心了。」
「贪心?」
「你不只想要幸福,还想让整个世界都变成‘幸福的牢笼’。你连我也不愿给自由。」
我想反驳,但声音哽住。雪落在唇边,冰冷刺骨。
我醒来时,枕边湿了一大片。
▇
我仍是女皇。
我依旧管理着一切——也许比以前更加仔细。
但我开始给“混乱”一点空间。
让一些贵族吵架,让某次宴会失控,让诺兰一次拒绝我的提案。
让我自己,也能再次“犯错”。
我仍旧无法舍弃这世界——这我一手构筑的理想国度。
但我知道,如果我想继续走下去,我必须承认:
——这份控制,终将成为牢笼。
我拥有一切。
露米娜斯的疆土已延伸至原本不可及的高原与海峡。新建的城市以我之名命名,货币上铸的是我的侧颜,圣歌中的赞词开始取代古老的祷文。
而我,只需坐在王座上,轻轻挥手,世界就会顺着我设定的轨道滚动下去。
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永恒的方程式:完美控制 = 完美幸福。
但幸福的轮廓,在这无数次“微调”之中,渐渐变得模糊。
▇
父皇本是一位爱涉权的老狮子,在我加冕后原本依旧对政权念念不忘。但我“修改”了他的记忆。
从此,他成了一位温和睿智的长者,终日在宫中抚琴吟诗,视我如神明。
母后过去在我与他人亲近时总会显露戒心,现在却总是笑意盈盈地说:“陛下身边的人,都是命运的恩赐。”
我一开始很感动。可有一天,当我去探望他们——
他们正坐在阳台,静静看着远方。
风吹起母后的裙摆,她纹丝不动;父皇突然咳了一声,她也没有转头,只是像剧本里写好的演员,在等待轮到她说台词的下一幕。
那一刻,我心中有个声音在低语:
他们是你设定的角色,不再是真人。
我也调整了诺兰。
不,是“微调”。
他原本还会有些让人苦恼的小任性,比如有时执意夜巡、有时与平民争论政法、有时甚至……会顶撞我。
我不想让他变成傀儡,于是每次都只动一点点。
我把他对我的忠诚增强,把他对他人情感的波动弱化;
我保留他沉稳的姿态,却削去了他内心的抗拒与怀疑。
他依旧微笑,依旧温柔,依旧会说:
「我愿为尤菲米娅付出一切。」
但有一晚,我在梦中突然哭醒。
因为梦里,诺兰站在我面前,眼神空洞,机械般地重复着那句话:
「我愿为尤菲米娅付出一切。付出一切。付出一切……」
我醒来,房中安静得像冰窖。诺兰不在。
我起身走向阳台,看见他站在花园,月光照在他身上,宛如梦中幻影。
他抬头看见我,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女皇殿下,不休息吗?」
我忽然有些想哭。
▇
在这个世界里,我终于拥有了他们。
我的儿子,名为诺昂,是象征国家未来的第一王子。聪慧、勇敢、自信,天生拥有控制光之魔法的天赋;
我的女儿,名为菲娅,是荣耀的继承者。温柔、优雅、细腻,拥有天籁般的声音,成为王国的“光辉歌姬”。
他们是我编织出的童话最温暖的一页。
我亲自为他们设定了成长路径,选定朋友、设计学习计划、安排导师和人生节点。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掌控,是保护。
有一次,小诺昂问我:
「母皇,如果我想去王都外的森林探险,可以吗?」
我愣了一下,随后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但第二天,森林里就出现了“魔兽出没”的警报。禁令发布,小王子只能留在宫里看书。
他有些沮丧,但没有抗议。
菲娅劝他说:“母皇是为了我们好。”
我听在耳里,心中却是一阵莫名的不适。
▇
那一天,是菲娅的十岁生日。
宫廷为她举办盛大的庆典,万人空巷,乐声震天。
而在她奏完第一曲后,场边忽然有人倒地,失声痛哭。
是个侍女。我认得她。她原本是艾莉西娅选来的密探,后来我“净化”了她的记忆,使她成为忠诚的服务者。
她却忽然哭着大喊:
「这是假的!不是真的!我……我明明……!」
她的话被魔法屏障拦下,现场很快恢复秩序。
但那一幕,就像在我心中投下一滴墨。
不久之后,王都某处出现匿名涂鸦:“你是谁?我又是谁?”
我亲自去查看——涂鸦底下,是一行被擦去的文字:
“你在梦里。”
我下令清除这些痕迹,重新设置那些人的意识。
我告诉自己,这是异常数据,是梦境的自然“偏差”。
可夜深人静时,我总忍不住想:
——他们也许不是疯了。只是清醒了。
┉┅
我越来越忙。
不是因为政务繁重,而是因为裂痕越来越多。
有孩子开始在课堂上提出“不存在的战争”;
有老者忽然说出“另一个王国”的名字;
甚至有一位乐师,在奏完菲娅的曲子后,忽然呆立原地,泪如雨下。
我必须一一修补。调整记忆,封锁感知,净化梦境。
但每次“微调”,都像在织补破布。补得越多,线头越乱。
我开始不敢看镜子,不敢听诺兰沉默时的呼吸,不敢在深夜里闭眼太久。
我害怕醒来。
因为我知道——哪怕一丝裂缝,都会让这一切坍塌。
▇
我站在皇宫的至高塔楼,俯瞰这座我一手打造的王国。
孩子在花园追逐,诺兰在远处等我,宫殿闪烁着温暖的光,夜空干净得一尘不染。
我喃喃自语:
「这就是幸福吧。」
但风吹过来,带来一声轻语。
不是我的声音。
而是某个遥远、真实存在的自己,在耳边低语:
——尤菲米娅,这一切,是你亲手筑起的命运之笼。
我抱紧自己,闭上眼,假装没听见。
哈哈哈哈…我是神。我可是神!
已经不再只是王女、女皇、母亲、他的恋人。
我是造物主!
我创造这世界的天与地,昼与夜,春与秋;我制定万物的轨迹,安排众生的命运。
当我走出王宫时,百姓们整齐地跪伏在金色长街两侧,脸上带着宛如雕刻般的笑容,齐声颂唱:
「愿光辉永照女皇,愿恩典归于尤菲米娅。」
他们每天都这么说,从不差一句,从不露出一丝疲惫。
他们完美。
他们顺从。
他们永远不会改变。
我望着这幅盛景,曾经的我或许会为之感动落泪。
现在的我,只觉得空旷。
——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吗?
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啊…
▇
“殿下,请小心脚下。”
诺兰伸手扶住我。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可靠,脸上是我最熟悉的笑容。
他会在我疲惫时替我批阅奏章,在我焦虑时温声安慰,在我沉默时陪我静静地坐着。
我曾一次又一次问他问题:
“你真的爱我吗?”
“你有没有自己的愿望?”
“如果我不再是神,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他总是回答得完美:
“是的,殿下。”
“我唯一的愿望,是守护您。”
“无论您是谁,我都将陪伴您。”
毫无破绽。
因为他是我创造的。
他的眼神永远平静,没有怀疑、冲突、愤怒。
我已经不记得真正的诺兰是什么模样。
也许,他本就不是我幻想中那样。
他只是我欲望投射出的幻影,是我塑造出来填补孤独的影子。
我终于意识到——即使我拥有世界,也再也触碰不到真实的他。
▇
我开始重复梦境。
清晨的鸟鸣、侍女的问安、议政的节奏、孩子们的笑声、太阳照耀的轨迹……
全部都一模一样,每天都毫厘不差。
我曾想让这个世界永远运转在我设计的轨道上。
但当一切开始完美得如同机械,我才发现:
“理想”并不等于“幸福”。
甚至,我开始无法分辨——
我所称的“幸福”,是否早已被我自己腐蚀、污染、扭曲成无法呼吸的牢笼。
我以为我在拯救这个世界,实际上,我只是不断地……
将所有人束缚在我的手掌中。
包括自己。
▇
那一天,整个世界停顿了半秒钟。
仿佛钟表卡壳、时间停格。
然后——
一滴墨落入水中,天空染上一道难以察觉的黑痕。
有人在我耳边低语。
不是诺兰的声音,不是父皇母后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子民的声音。
那声音模糊、空洞、却无比熟悉:
「你已经站上了虚妄的王座……」
「你无法再分辨现实与幻觉了……」
「你愿意回到真实吗?」
我跪坐在镜湖之畔,看见自己的倒影扭曲、破碎——
变成无数个“我”:哭泣的、笑着的、发疯的、空洞的。
「还是说,你要继续成为这座空城的女神?」
那声音问我。
我缓缓抬头,低语出声:
“……我不知道。”
王宫大殿中,我一个人坐在王座上。
身披纯白长袍,金权杖静静横置在膝上。
臣民的颂唱依旧响彻天穹:
「愿光辉永照女皇,愿恩典归于尤菲米娅。」
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我终于开口说话:
“都停下吧。”
他们没有反应。
我站起身,声音提高:
“我命令你们——停下。”
依旧无人回应。
他们继续念诵,像被设定好的人偶,像周而复始的幻像。
我望着那一双双眼睛。
没有灵魂,没有个性,没有反抗。
“……你们根本不是人。”我喃喃。
是我将他们变成了这样。
我曾以为他们是在向我表达感激和爱。
现在我明白,他们只是被我剥夺了选择与自由。
我失去了他们,也失去了自己。
我缓缓抬手,将金权杖从高高在上的阶梯尽头,扔了下去。
它撞击大理石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而那一刻,整个王宫的幻象开始碎裂。
▇
我曾相信,只要我足够坚定,这个世界就不会崩塌。
只要我继续修补裂缝、操控走向、维持秩序——幸福就能永恒存在。
可如今,裂缝不再是悄悄蔓延,而是一夕之间溃堤。
诺昂忽然对我说:
「母皇,我梦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我强装镇定问他梦到了什么。
他说,他在梦里站在废墟中,浑身是血,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说,有个声音告诉他:“你不是现在的你,你被困在金笼里。”
我牵起他的手,对他说那只是梦,不必在意。
他望着我,半晌才轻声说:
「但那个我……眼里比我现在的眼睛更有光。」
我的心微微一震。
连我的儿子,也开始察觉到幻觉与现实之间的裂缝了吗?
那天深夜,我来到花园,发现诺兰已等在那里。
他站在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下,像极了我们初见时的模样。
“殿下。”他依旧用那沉稳的声线唤我,“你今晚不该独自前来。”
“你不是我设定的守夜者吗?”我笑着靠近,“你会保护我。”
他沉默良久,缓缓低声道:
“……我曾以为我是在保护你。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我愣住。
他没有抬头,而是缓缓伸出手,从身后拿出一块镜子。
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真实之镜。
镜中不是我的面容,而是一个哭泣的女孩——蓬乱的头发、空洞的双眼,手中紧握着一朵凋零的白蔷薇。
“这是你在幻境之外的样子。”诺兰低声道,“真正的你,在哭。”
我后退一步,却跌坐在地上。镜中的自己,也仿佛同时跌倒。
我望向诺兰,颤声问:
“你……你叛离我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将我扶起,目光悲悯而清澈:
“我只是……想让你醒来。”
自那夜之后,我不再“调整”梦境。
我想要看看,如果我不再干预,一切会变得如何。
结果很快展现。
神殿的教士忽然在王都出现。
我从未召唤他们,他们却说:“女皇陛下,您该回到真正的位面。”
我命人将他们驱逐,却发现他们的气息无法被抹除——像是从根源上与世界绑定。
王宫之中开始出现异象。
菲娅在演唱中突然晕倒,醒来后哭着说:“那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我不属于这里。”
贵族们的奏章开始出现错误重复,甚至有重合的人名、重叠的记忆。
更诡异的是——梦境开始自行重写剧本。
我本该出巡南境,却醒来已站在北方雪原;
本该召见群臣,却发现他们集体“消失”,只剩空荡荡的王座厅。
一切都在崩塌。
如一座长年建构于虚假的高塔,正缓慢而不可逆地下沉。
“你必须选择了。”
诺兰最后一次带我来到那个花园,古梧桐树下的圆形祭坛此刻浮现出一道缝隙,黑暗之下仿佛是通往真实的门扉。
“继续留在梦中……你可以永远掌控这一切。”他轻声说,“但你会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连灵魂都被吞噬。”
“若选择离开……你将回到真正的世界,面对真实、混乱、痛苦——但自由。”
我望向诺兰。他眼中再无迷惘。
我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幻境。可他陪我走到现在,只是因为他不愿让我独自沉沦。
“如果我离开……”我低声问,“你会陪我吗?”
他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笑了。
“如果你愿意醒来……我就在那边等你。”
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身,向祭坛的黑暗深处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泪水滑落。
那一刻,我听见整个世界在我耳边低语:
——“你无法永远控制命运,尤菲米娅。”
花园渐渐枯萎,王宫褪色,城市变成轮廓模糊的剪影。
我的孩子化作光,父母消散在风中,朋友、宫女、骑士们……一个个化为纸人,在风中焚散。
我站在王座前,轻轻伸手触摸那熟悉的金饰。
那曾是我的荣耀,是我掌控一切的象征。
但现在,只是一具空壳。
我轻轻坐上去,闭上眼。
然后,我松开了控制的手。
从王座上走下,走过熟悉却不再真实的长廊,走过曾经幻想的“荣耀圣坛”,来到梦境的尽头。
那里,是现实与幻觉之间的裂口。
我终于明白……
「真正的王者,不能强迫世界按照她的意志运转。」
「真正的幸福,来自彼此的自由与信任,而非绝对的掌控。」
我轻声告别这座我亲手建造、亲手毁灭的国度。
穿过光与影的门扉,我听见那个声音再次问我:
「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
——这次,我愿意,睁开眼。
在幻境彻底崩塌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见某个孩子的笑声,那是小诺昂;
听见某人低吟的歌,那是菲娅;
听见诺兰在我耳边说:
“欢迎回来,真正的你。”
光芒如海潮般涌来,幻梦在黄昏中回响,最终归于寂静。
我睁开眼——
看见现实的天空,第一次觉得…如此深邃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