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一切。
木质屋梁,编织的花藤吊饰,角落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草编蒲团。屋外,是青翠的山坡与薄雾弥漫的树林,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艾莉,快起床了哦,再不起床粥要凉了。”
是母亲的声音。
我眨了眨眼,鼻尖嗅到的是米粥和杏仁的香气。很自然地翻身起床,穿上那件淡紫色的棉裙,披上早春微凉的披肩。
我一边梳头发,一边从窗户望出去,父亲已经在屋外的农地棚里挥舞着锄头,与土壤发出有节奏感的闷沉声。
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日常。
……对吧?
“再不过来,就没你的菜啦——”
母亲用木勺敲了敲碗沿,眼里是温柔的责怪。
她的手指因为长年缝纫略显粗糙,却轻巧地将白粥盛入碗中,放了腌梅和几片紫苏。
父亲咧嘴笑着,已经把锄头放下,擦着额头的汗水走进来。
“今天和诺兰又要去山上吧?我可听说山上的野雏菊开了。”
我心里一热,脸颊有些发烫。
“才、才没有呢……是他非要我陪着的。”
“哎呀哎呀,来,给诺兰带过去吧。”母亲笑了起来,把一个饭团塞到我手心,“小两口感情真好。”
我嘴角一抽,耳根悄悄红了。
诺兰,是我们邻居的儿子。
也是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我们一起在溪边玩水,在山坡上滚草地。小时候吵架他会拽我的发带,后来每次他出门都会带小点心回来,说是“赔礼”。
如今他已经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背着长弓,穿着斜披的夹袍,看起来已经有些像个少年了。可我总觉得,他嘴角的坏笑,和小时候的熊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对我好得过分。
我不是没察觉。但我总是没说破。
毕竟,如果说破了,这样的日常——会不会就破碎了呢?
我们一边走在山路上,一边踩着积雪还未完全融化的落叶。山顶的桃花真的开了,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舞,像是雪中燃烧的焰火。
“给你。”诺兰递来一根编好的花环,头上自己还戴着一模一样的。
“还这么幼稚,你几岁了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开心,赶紧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
“我才不幼稚呢,这可是神树前能许愿的守护花环。”
“……愿望?”我轻声呢喃。
“你想许什么?”
“我啊……”我想了想,咬了咬唇,“希望爸妈永远健康,希望你一直在,希望我们还能……一起看很多次春天开的野花。”
诺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我也一样。”
春风吹来,他站在落花中,身影被阳光切成无数柔光,让我看不清。我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紧。
我们回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母亲一边责备我没戴披肩会着凉,一边把温好的汤重新盛上。父亲则笑着从架子上取出从集市带回来的糖果,说是“奖励今天回来得晚的艾莉”。
我嘴上嗔着,但内心却暖得像炉子里烘着热栗子。
我从没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
甚至——我从没想过自己曾在别的地方存在过。
这一切,理所当然地好得不像现实。
“艾莉,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诺兰在离别时轻声问我。
我们站在村口的古井旁,月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格外认真。
“比如,有一天你会嫁人,离开父母……或者……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
我的心跳得很快。
那一刻,我真的想说出口:“我想留下来。”
可我却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逃回了屋子,不敢回头。
母亲屋里灯火明亮,父亲的声音传来,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一切。
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不对。
也许,我还想要更多。
我想拥有诺兰。
我想让他只看我。
我想爸妈永远不老。
我想这个春天永远不要过去。
我想把这份幸福……牢牢地,永远地握在手里。
远方传来风铃的叮咚声。
梦境未碎,贪婪初生。
——
夏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山坡上的野草疯长,村口的樱桃树也结出了第一批果实。阳光洒落在屋前的石阶上,连风都带着甜腻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泥土,还有一丝汗水和野花的混合气味。
我站在水井旁,看着井中倒映的自己。
少女的脸,已经不是小时候那副模样了。
鬓角的发丝垂落至颈后,胸口的起伏不再平坦,腰线也悄悄拉出了柔软的弧度。母亲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紫色绸布,为我做了件贴身的夏裙。
“我们家艾莉也要出落成大姑娘啦。”
她笑着,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父亲咳了咳,佯装不知,低头擦着那口老茶壶。
“喂,今天集市上听说了吗?诺兰大人,今天好像和镇上的药师小姐在一起!”
“真的假的?那个小姐可是城里来的诶,长得又高又白,头发也很漂亮……”
“要是我也能有她那双眼睛就好了。”
“我想要跟诺兰大人说说话,但是……怕他看不上我。”
我走在路上,身后是几个同龄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
心中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诺兰?”我低声自语。
我不是没有察觉,那段时间他确实来找我少了。偶尔相遇时,他也总是急匆匆,像是有什么心事不愿提起。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在躲着我。
他在回避。
……为什么?
夜里,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
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月光柔和地洒落在房间角落。母亲已经睡熟,偶尔翻身发出浅浅的呼吸声。父亲屋里传来他修理木桶的叮叮当当声。我闭上眼,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我开始想着他今天去了哪儿。
和谁说话。
有没有笑,是不是也像对我那样温柔。
是不是……对别人,也送过花环?是不是,也带她看过山上的野雏菊?
是不是说过……「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心里好闷啊……像被灼烧似的难受。
我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
我想要他。
我想让他只属于我。
我想让这个世界,从此只有我们两人。
几天后,他终于来了。
那天,我坐在溪边洗衣,阳光正好,水面上映出我的倒影。诺兰穿着浅灰的短袍,站在树荫下,脸上有些不自然。
“艾莉。”
“……你不是应该去找药师小姐?”
我不看他,继续拧着衣服。
他沉默了几秒,走近我,蹲下身来,声音轻到像风吹过耳边。
“我没有和她在一起。”
“哦。”
“我一直在躲你……是因为我太在意了。”
我抬起头,他的眼神像夏日深夜的星空,带着悔意、柔情,还有一点不确定的渴望。
“我怕我太贪心。怕我想把你……从这世界所有人手里夺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那就,夺走我吧。”
我扑进他的怀里,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眼泪流下来,却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更多的“约定”。
偷偷在溪边接吻,在夜晚的林中互相依偎,在雨天共撑一把伞,假装世界只有彼此。
我第一次明白,喜欢一个人,不仅是心跳的悸动,还是无数个平凡日子里,悄悄藏起的欢喜与心酸。
我还明白,我想要的不只是他。
我开始幻想——
如果我们能结婚该有多好?
如果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如果父母能永远陪着我,而诺兰也永远不变心。
如果这份幸福,能一直延续下去呢?
“我们做个约定吧。”
某个夏日夜晚,我握住他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
诺兰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
“我发誓。”
他亲吻我的手背,像骑士对公主立下誓言。
可我却知道,那一刻,我的心已经被贪婪的藤蔓缠住了。
我想要更多。
我不想只做青梅竹马,我想成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我想要他的全部。
我想——这个世界,只为我而存在。
风吹过的夜里,我站在屋后,看见星空下父母静坐在廊下,聊天说笑。他们脸上没有老去的痕迹,永远那么温柔和煦。我的心猛然一颤。
这是不是……太完美了?
“艾莉,今天我们去拜访山神吧,听说那能实现愿望。”
诺兰牵着我的手,微笑着。
我仰头看着他,点点头。
愿望吗?我已经许了无数个。
而现在——
我要把所有的愿望,都变成现实。
即使要献上灵魂、时间、未来、记忆……也在所不惜。
我已经太贪心了。
但我舍不得放手。
这幸福太沉重,沉重得让我不敢睁眼。
可我依旧想牢牢抱住它,永远不醒。
•
秋天悄然而至,树林里洒满金色的阳光。
我站在小屋门前,看着诺兰牵着我们的小女儿——小艾莉——在院子里奔跑。她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裙摆在落叶中翻飞,红色蝴蝶结在阳光下跳跃。
这一切美得几乎不真实。
“妈妈!妈妈快看!”小艾莉跑到我面前,扬起手中的花环,“是爸爸帮我编的!”
“是嘛,那爸爸真厉害呢。”我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她仰起脸,眼睛里满是骄傲。
她是我和诺兰的孩子。
亲生的。
不是模拟,不是想象。
我亲手一口一口喂着她抚养她长大,看她学会走路、叫人、用小手抓勺吃饭。
还有两个儿子,一大一小,刚刚午睡。小儿子爱哭,哥哥喜欢在厨房玩我放在那里发酵的面团。
诺兰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感慨:
“咱们家,越来越热闹了啊。”
是啊,热闹得让人心醉。
——
“艾莉,我们结婚吧。”
那天他单膝跪地,递上那枚银制的指环时,我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不是感动。
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真实。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发誓。”
我们在村子里的教堂举办了婚礼,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母亲则不住地拍着我的手说:“我女儿终于嫁人了。”
我真是又想哭又想笑……
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甚至……连小时候就搬走的邻居也出现了。
“恭喜你们。”
“你们的孩子真可爱。”
“艾莉西娅终于成了新娘……”
笑声不断,祝福声围绕着我。
但我却在某个瞬间,恍惚地看见——
一个本该早逝的老妇女站在人群里,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她明明十年前就走了。
而旁边,一个我几乎已经忘记名字的发小,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举杯大笑。
“奇怪……”
我低声喃喃。
可一阵风吹过,一切都恢复如常。
是我多心了吧。
夜里,诺兰抱着我,我依旧会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听他心跳。
“艾莉。”
“嗯?”
“你是不是……最近有点焦虑?”
“……”
“你总是在夜里醒来,有时候还坐在窗边发呆。”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开始察觉,这个世界有些太安稳、太“圆满”。
村子里从不下暴雨,从不发生争吵,甚至……连父母也不会变老。
女儿永远是最可爱的那个年龄,朋友们也总是那么热情。每一次祈愿都被实现,每一次希望都顺利成真。
这不合理。
但我不愿意去深究。
我害怕答案。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回到了小时候,在这个黑暗的地方——而不是在现在这个温暖的家中。
诺兰正站在长椅后,对我伸出手。他的表情模糊,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到。
“不要走……”我哽咽着,“不要离开我……”
梦醒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屋外,衣服被露水打湿,手中紧握着空无一物。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维持幸福。
做更好吃的饭菜;
陪小艾莉编更复杂的花环;
主动去找诺兰撒娇,重温恋爱的感觉;
甚至请求母亲教我做刺绣,只为缝制“最完美”的家庭挂饰。
“不能出错。”
“不能让任何人消失。”
“这个世界……必须完整。”
我每天都在暗暗告诫自己。
甚至,我开始不允许诺兰离开我半步。
“去哪儿?”
“为什么今天回来得晚了十分钟?”
“你和谁说话了?”
我笑着问,可声音越来越尖利。
我害怕。
我真的害怕。
因为我知道,某一天,这幸福可能会破碎。
有一次,小艾莉对我说:
“妈妈,我做了个梦,梦到另一个妈妈,她在天上,她说我很勇敢。”
我一下子愣住了。
“小艾莉,别做那种梦好不好?”
我摸着她的头,强忍着心底的颤抖。
她点头,却悄悄地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过那个“梦”。
可是,那天之后,她的笑容……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开始频繁地祭拜村里的山神、河神、风神,祈求祂们保佑家人平安,不被命运带走。
可我知道,我的恐惧不是迷信。
我的恐惧,是因为——
我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一切太完美的生活,其实是一场梦。
而我,不愿醒来。
我已经有了丈夫、孩子、父母、朋友……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
我已经贪婪到,想让这世界永远定格在“现在”。
某天黄昏,小艾莉蹲在河边,看着水中映出的夕阳。
她转头问我:
“妈妈,如果梦可以一直不醒,那我们是不是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我蹲下来,抱住她,眼泪静静地滑下脸颊。
“是啊,宝贝……如果可以的话。”
可我知道,梦终有醒来时。
只是不知道那天到来时,我是否还承受得起失去这一切的代价。
雪落的季节,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一些。
白色的世界沉寂如画,窗外是厚厚的积雪,炉火噼啪作响,我窝在诺兰怀里,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围着火炉,孩子们在毛毯上打闹,父母在一旁缝补衣物,笑声连绵不绝。
这一切……依然很幸福。
但,我开始无法真正放松。
我注意到父亲的皱纹似乎从来没有增加过,母亲每天都用相同的语气说:“今晚炖汤怎么样?”
厨房的风铃永远是那首旋律,邻居老约翰永远在早上六点三十五分出门,老狗踢踏踏地跟在他后头。
每天都太过“完美”。
完美得像被卡在了某种时钟里。
我尝试在厨房窗台种下新花,却发现无论我播下什么种子,它们总在三天内长成、开花、凋谢,然后又循环开始。
诺兰看着我焦躁的模样,轻声说:“艾莉,也许是你太累了。”
是吗?
可是诺兰,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没有问出口。
因为我害怕他会说出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雪夜时分,我抱着小艾莉哄她入睡。
她已经七岁了,照理说早该不缠人了,可她却忽然变得极度依恋我。只要我离开她房间,她就会哭,甚至在梦中也会喊“妈妈不要走”。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
“我梦到你会消失,像泡泡一样。”
我用力抱紧她,低声安慰:“妈妈永远在你身边。”
可我自己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
因为我,也开始梦到同样的事情了。
那晚,我再次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回到了那条走廊——空无一人,冷冰冰的,尽头是巨大的玻璃窗,外头是无尽的星辰。
我看见一道身影站在那里,身穿黑衣,逆光之中,脸模糊不清。
“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艾莉西娅,你终将被贪婪反噬。”
“我没有贪婪,我只是……只是想守护我的家人……”
“这是你欲望的镜中世界,不是你的世界。”
“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说!”我尖叫,
“你是谁?!!”
“我是你真正应该记得的人。”
梦醒时,我已经跪在卧室的镜子前,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皮肤。
诺兰冲进来,把我抱住,连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失控地哭了,紧紧抓着他:“你不会消失吧?你是真实的,对吧?”
“……我在这里,艾莉。我一直在。”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温柔,可我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空洞”。
就像,他是在回答我,却不是“他自己”。
第二天,我强迫自己去镇上的图书馆查找“梦”的书籍。
但我惊讶地发现——那些书架上的书,全是空壳。
每一本都只有封面和第一页,后面是重复、空白、甚至混乱的符号。
我跑出图书馆,穿过大街,却发现整个镇子仿佛在“重播”。
卖花的姑娘重复着:“这是新鲜的花哦,三文一束~”
拉琴的小男孩拉的是昨天的旋律,甚至连错音都一模一样。
我愣愣地站着,周围的一切像纸糊的一样风吹即散。
是幻境。
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崩溃地冲回家。
诺兰在厨房削苹果,女儿在窗边画画。
我忽然怒吼:“你们是谁?!!”
他们都愣住了。
我一步步走近诺兰,抓起那把削皮刀,对准自己颈侧。
“如果你是真实的……你就拦下我。”
他只是怔住,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动。
我颤抖着,将刀刃贴着皮肤一划,血丝浮现。
“啊……疼。”
是疼的。
是血的。
可我却哭了。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诺兰没有立刻扑上来。
他只是看着我,眼里流露出“被编写好的惊慌”。
那不是“诺兰”。
我知道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真正的诺兰,从来没有在这个幻境中。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模拟的。
连我的女儿……她的梦里也不是“未来的回忆”,而是这个幻境的反馈逻辑。
我的父母,他们从未存在。
“不要醒来。”我抱着脑袋跪在地上,“不要醒来……我不要醒来……”
“艾莉西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是诺兰,而是——
另一道,更久远的。
冷静、清晰,带着点讽刺:“你的贪婪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深。”
我转头,看见——那是我的“影子”。
我自己。
“你不是我。”
“我是你真正的自我。不是扮演母亲的你,不是恋人的你,也不是你幻想中被爱包围的你。”
“你只是一个被知识神造出的,冷酷的杀戮工具。”
“你没有父母。”
“你没有血肉。”
“你只有使命。”
“你被诺兰捡到那天,才第一次感知到温度。可你却试图……让那温度永恒。”
“所以你堕入了贪婪。”
“这个幻境是你的牢笼,是你亲手编织。”
“你已经,不愿醒来。”
我咬牙切齿:“闭嘴!!我有父母!我有女儿!我有诺兰!!小艾莉、艾瑟、涅斐尔……”
“你有的,是空洞,是虚假。连你自己都明白——他们从来都不是你的。”
“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承认你是怪物,然后醒来。”
“不……我舍不得……舍不得啊。”
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已经哭不出来了。
然后缓缓抬起手,刺向自己的心脏。
鲜血飞溅的瞬间,我看见自己倒在雪中的身体如冰雕般龟裂,然后碎裂成无数星光。
整个世界开始崩塌,天空失去了颜色,大地开始卷曲,像褪色的画布。
我听见小艾莉在我背后哭喊:“妈妈不要走!!”
我想回头,想抱她。
可我知道,那只是幻觉。
我不能再贪婪下去了。
不能再执着了。
不能……再逃避了。
我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只有无尽的白。
不是雪。
也不是梦。
是一片寂静空旷的白,那种试炼之塔中的、灵魂脱壳后才会抵达的「中间地带」。
我跪坐在那里,胸口还残留着幻境中的剧痛。
手是空的,心却满是沉重。
耳边响起冰冷的声音,那是永夜之塔意志之音:「贪婪试炼——通过。」
我的心仿佛有一道裂痕。
象征我在幻境中殺死了「自己」,那份曾渴望永恒幸福的纯白愿望,
那个家的「妻子」与「母亲」,
已经不复存在。
代价,无法修补。
但我,醒了。
当意识真正归回肉体,我感觉自己像从深海浮出水面,窒息的感觉褪去,灼热的疼痛与清晰的感知铺天盖地而来。
我张开眼,眼前,是诺兰的脸。
真实的。
他披着斗篷,眼底布满血丝,似乎一直在看着我,手掌还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
“艾莉西娅?”
他轻声唤我,声音发颤。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泪水缓缓滑落。
“你终于回来了……”他说,然后俯身抱紧我。
我没有挣扎。
只是埋在他胸前,像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用尽全力抱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见到了假的你。”
“嗯。”
“那个你很温柔,一直陪着我……可我知道他不是你。”
“我知道。”诺兰微笑,轻抚我的发丝,“所以我一直没叫醒你。”
“你在等我自己醒来?”
“我知道你能醒。”他说,“你比你想的更坚强。”
我苦笑着:“不,我其实……一直都很软弱。试炼的世界那么完美,我一度想……永远留在那里。”
他轻声说:“可是你没有。”
“因为主人你啊。”我抬起头,盯着他,“我后来意识到,真正的你,永远不会是那样完美的。你会生气,会说错话,会任性,会不只为了我,也会为了莉安娜、尤菲米娅努力和逞强。”
“欢迎回来。”是他温柔的笑容。
“但我想说……我接受了。”我吸了口气,“我接受了现实的不完美,也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也接受了,他人的不完美。”
诺兰认真地看着我。
“诺兰……你说过,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现在也是。”
“那我请求你。”我靠近他,额头抵着他的,“如果有一天我再次陷入幻境,请你不要让我逃避。哪怕你必须……狠狠地叫醒我。”
“我答应你。”诺兰轻声说。
「永夜塔外,是雪后初晴的晨光,万物银装素裹,天光澄澈如洗。」
试炼之塔的门缓缓打开,而通往新关卡的台阶也在缓缓升起。
我走进那道门,回头看了一眼仍旧伫立在黑石中的塔门,那里,记录了我灵魂撕裂与重生的一切。
莉安娜站在不远处,手持剑柄,目光一如既往淡然却注视着我。
尤菲米娅朝我挥手,脸上带着憋着眼泪的微笑:“欢迎回来!”
我点点头,和她们一起走上台阶。
但心中,我知道我不再是原来的我。
过去那个为了被爱而编织虚幻、试图掩盖自身空洞的艾莉西娅,已经死在幻境之中。
如今的我,是真正清醒的人。
我会用影子走过阳光,用真实走进命运的淬炼。
就算这份幸福无法恒久,就算前方是血与命运交错的深渊——
我也会,带着记忆与信念,走下去。
而在我心底,幻境的尽头,那曾叫我「妈妈」的小女孩,正静静站在一座花田中,朝我微笑。
我知道她是我内心贪婪的具现,也是我灵魂柔软角落的一部分。
她不会真的消失。
但我再也不会让她代替我逃避。
因为我,已经醒来了,也会在现实中迎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