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一角传来笑声，是孩子们在追逐玩闹，而厨房里，莉安娜正轻轻掀开锅盖，用银匙搅拌着今日的午餐。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这样过日子了。
她只知道，她是莉安娜，是这个小村庄的一名妻子，一个母亲，一名普通却幸福的女人。
她住在王都边陲的一处小村庄里，这里没有战争，没有贵族，没有神殿。她的丈夫——诺兰，是村里的铁匠，健壮、温柔，眼神总是带着些笨拙的体贴。
她有两个孩子，哥哥叫诺亚，继承了父亲的银发和她的脾气。妹妹叫伊蕾娜，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活泼又有点小傲娇。
她曾梦见过自己穿着铠甲在战场上挥剑的模样，可每当试图追忆那份记忆，脑海就会泛起剧烈的疼痛，那些碎片仿佛被封印在心底的深渊，无法触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现在很幸福，不是吗？
“妈妈！妹妹抢我果子啦！”诺亚捂着鼻子哼哼地跑过来，伊蕾娜手里拿着一个鲜红的浆果躲在椅子后头吐舌头。
“妈妈早上说过不能抢哥哥的东西！”诺亚气得抓起枕头朝她砸去。
“可是是我先看到的嘛！”
莉安娜笑着走过去，一手抱起伊蕾娜，另一手拍了拍诺亚的头：“两个人都有份，妈妈等会再去给你们摘两个。”
“真的？”孩子们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是真的。”她柔声道，眼底是被岁月磨平的柔和光芒。
她不再是那个孤身练剑、冷漠寡言的剑士。她每天早起准备早饭，打扫房间，照顾花田，陪孩子们读书。每一日都简单而温柔，仿佛时光被定格成了一首不会结束的田园小诗。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种微妙的情绪开始在她心中蔓延。
每当黄昏，她站在屋后的坡地上，望着天边的夕阳，有种若隐若现的失落感。那种感觉像是一只手抓着她的心脏，轻轻用力，却不让她彻底窒息。她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只知道这份幸福……似乎太完美，太完整，甚至有些令人不安。
某天傍晚，她在河边洗衣时，看到水面中自己的倒影。
不是她熟悉的柔和面孔，而是一位冷峻而英挺的战士，眼中燃烧着冰焰。
那一瞬间，她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盆中的水晃出波纹，再看时，倒影已经恢复成了熟悉的自己。
她不敢告诉诺兰，她害怕这种“怪异的感觉”破坏现在的一切。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更加努力地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村子里的人们都说，莉安娜是最贤惠的女人，最幸福的母亲。
她也开始说服自己：「那一定是对的」
直到有一天，诺亚在和她撒娇时说出一句话：“妈妈，你一直都不笑了，是不是不开心了？”
那一瞬间，她像被雷击般站在原地。她努力回忆上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是什么时候，却发现已经模糊不清。她的日子充满了温情和顺从，她满足了家庭、满足了孩子的成长、满足了诺兰的期待……唯独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走回房间，看着架子上摆着的剑——那是诺兰偶然从遗迹中捡来的宝剑，原本用来装饰，如今已经沾满灰尘。
她伸手，手指触及剑柄的瞬间，一道冰冷的颤栗从手臂一直传到脊背深处。
她看到幻觉中的自己，单手提剑，一人斩断神殿百骑。那是属于她的力量，那是属于她灵魂深处最真实的一面。
可她抖了抖肩，还是将剑放了回去。
她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
她害怕。
“我不能……舍弃他们。”她低声呢喃。
然而这句话才说出口，诺亚突然在她身后喊道：“妈妈，妹妹晕倒了！”
她心头一紧，迅速抱起女儿冲向村里的药师。
“是魔素失衡。”老药师皱着眉，“你家的孩子魔素储量……远比普通人高得多。你孩子继承了你的「特殊体质」，但你没有教她如何掌控。”
莉安娜一惊：“……我？”
“你忘了？你当年是剑术天才，魔素储量也很高的。难不成你连这都忘了？”
莉安娜瞳孔一缩。
她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儿——精致的小脸上眉头紧蹙，汗水打湿了鬓角。
那一刻，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古老神殿中封印的钟声：
——你曾是剑姬。你曾发誓保护一切。
——但你也曾为力量付出代价。
——你愿意再次面对吗？
莉安娜怔住。
她的“幸福”，正在被撕裂。
她意识到：这并非某个意外事件的开始，而是这场“贪婪”试炼的第一个考验。
她不愿失去女儿，也不愿唤醒被封印的“剑姬记忆”。她贪图平静的日常，又贪图守护一切的力量。
她想拥有一切，但世界从不允许。
伊蕾娜康复之后，村庄的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可对莉安娜而言，一切早已变得不再如常。
每一个夜晚，她都做同一个梦。
梦里，她身披黑金战甲，长发束成高马尾，赤足立于燃烧的大地之上。她身后的天空裂开一道漆黑深渊，无数神殿骑士在火海中哀鸣，而她手中握着一柄漆黑如夜的长剑——剑身铭刻着陌生而古老的符文，隐隐发出低语。她睁眼的瞬间，便有诸神陨落。
梦境的最后，她总会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目光冷酷，嘴角噙着讥讽，低声问道：
——“莉安娜，你这副模样，真是幸福吗？”
她总是在那句嘲弄中惊醒，然后看着熟睡中的诺兰和孩子们，死死抱紧被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变得焦躁了。
她开始频繁望向墙角那柄宝剑。
她会走到剑边坐下，像是在跟一位熟悉却又陌生的老友说话。她告诉它今天自己做了多少家务，孩子们又闯了什么祸，可说着说着，就开始沉默，然后长久地盯着剑柄上微微斑驳的纹路出神。
诺兰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最近……你总是魂不守舍。”男人坐在院子角落处削着木头，手下刀光如水，却不抬头看她。
“我只是……累了。”她轻声回答。
“那把剑，是不是你以前的？”他终于看着她，目光真诚得让人心碎。
她摇头，却发现眼角不知何时湿润了。
诺兰没再追问。只是那晚，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悄悄拿出了存了三年的酒，与她对饮。
“你知道吗？”他笑着说，“第一次见你时，你就像个……走错地方的剑姬。”
“哦？”
“你出现在村口时，穿着破破烂烂的斗篷，浑身是伤，脸上却没半分惊慌。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大概是迷路的剑姬。”
莉安娜莞尔一笑。
“可你留下来了，做饭，种菜，织布，照顾花田……后来我们结婚，有了孩子。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有秘密，但我从来没问。”诺兰将手搭在她肩上，“因为我相信，等你愿意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莉安娜低头，眼中光影流转。
她知道自己在逃避。她贪图诺兰的信任，贪图孩子们的笑容，贪图这份不需负重的日常……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恐惧真正的“自己”。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梦中的幻影了。
每当她靠近剑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水般浮现。她曾在神殿下斩杀背叛者，也曾亲手斩下昔日战友的头颅。她曾对命运怒吼，也曾在黄昏时吻过他的脸。
她有太多的“身份”——剑姬、叛徒、爱人、母亲。
她贪婪地想将这些身份都保留，却不知道她能否承受那份重量。
某日清晨，村庄来了陌生人。
一位金发蓝眸的神殿使徒，身穿银白铠甲，面容肃穆，手持圣徽。他自称受“知识神·伊利昂”之神谕，调查附近遗迹波动。
“请问此地有异常者存在？”神官一边询问，一边扫视村民。
莉安娜在一旁抱着伊蕾娜，心脏狂跳。她清楚那神官手中的圣徽正在微微发光——那是“识谎”之印，能察觉强烈魔素流动者的存在。
她想逃，却又不能离开。
若她被发现，神殿将不会放过这里。
若她动手，这个村庄也将不复存在。
她贪婪地想继续当一个无名村妇，却不允许有任何过去的影子靠近。
而神官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身上。
“你——”
“她是我妻子。”诺兰挡在她前方，举起斧柄，声音冷硬，“这村子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神官愣了一下，看了看诺兰，又看了看莉安娜，半晌才冷哼一声，收起圣徽，转身离去。
莉安娜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抱紧伊蕾娜，指尖死死抓住了衣角。
那一夜，她再也没能入睡。
她终于明白，那个梦不是噩梦，是“真实的她”在敲门。
她一直在贪婪地逃避“过去”，试图维系一个童话般的现实。可她越是渴望留下，现实就越是逼近崩塌。
凌晨，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墙上的那把剑。
她缓缓地拔出它。
锵——！
一声沉重的剑吟回荡四周，像是某种封印的回响。
那一刻，记忆汹涌而至。
她看见了战场，看见了诺兰死在自己怀中的模样，看见了神殿高举圣令将她宣为叛徒……她甚至看见了自己用这柄剑刺穿“神”的心脏，而神临死前低声低语：
——“你终究什么都想要……也终究什么都无法得到。”
莉安娜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我……”她低声呢喃，“我……是谁？”
虚空中，一个声音响起：
“你是贪婪者。”
“你想留住丈夫，孩子，日常，和平，也想留住力量、记忆、身份与荣耀。”
“你无法舍弃任何一部分，于是你也无法得到任何东西……最终什么都会离你而去。”
“接下来，便是第二次幻境。”
清晨的风拂过屋檐，村庄再一次迎来了新的一天。
但此刻的莉安娜，正站在村口，身披那早已尘封的黑金战铠，背负着她曾拒绝面对的一切。
她回来了。
不，是“那个她”回来了。
孩子们还在睡梦中，诺兰站在门边，神情复杂。
“你记起来了？”他终于问。
莉安娜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望着远方升起的太阳。
“你还会回来吗？”
这一次，她却笑了，轻轻将剑放下：“如果我能战胜自己……我就回来。”
她没有道别。她知道太多告别不过是自欺欺人。她必须离开，因为这是幻境试炼——而她隐约意识到，若她再贪恋下去，便会永远留在这虚假的世界里。
而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她重新踏入战场。
幻境之中，这个世界再次陷入混乱。神殿的天使军团在北方集结，宣布世界将迎来“最终清洗”。黑潮在南境苏醒，魔物吞噬城邦。光辉国的王女病重，贵族割据，旧时代的剑姬……被迫再次出现在舞台上。
而她，莉安娜·艾修特，以“黑剑姬”的名号重返世人眼中。
她轻松地斩杀前来试探的骑士团团长，仅用三剑；她独身一人闯入东境魔导塔，将叛军的法师头颅扔在王都广场；她重掌失落的战旗，令战士们再度高呼她的名字。
“剑姬万岁！”
“女王陛下万岁！”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将荣耀抛下，但当万人俯首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从未真正放弃过。
荣耀，是她曾倾尽一切换来的。
如今再次回到手中，她却感到一种说不清的虚妄。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完美的盔甲、锋利的眼神、挺拔的姿态——仿佛回到了那个呼风唤雨的年少时光。
可她再也无法说出当年的那句誓言。
“为了正义，为了人民。”
因为她说出来自己都不信了。
……
“莉安娜殿下，”
一位金发少女跪倒在她面前，是新任骑士长，“我们已占领神殿西翼要塞，接下来请下令攻打主殿。”
“攻打主殿……”她喃喃重复。
那是她曾誓死守护的地方。
那是她记忆中最神圣的殿堂，而如今，她要亲手将它踏碎。
“你迟疑了。”少女轻声说。
莉安娜没有回答。
她知道那不是迟疑——是愤怒，是悲哀，是被剥夺一切后的清醒。
她走上城墙，看着脚下的军阵与远方神殿高耸的白塔，突然低声问道：
“我曾经……想成为救世者。”
“可为什么到最后，我只剩下毁灭？”
少女无法回答她。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等着她的一个选择——进攻，或撤退。
……
那一夜，她独自来到山巅，夜风猎猎，盔甲反射着冷光。
她知道，她曾以为自己最贪恋的是和平与家庭。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贪恋的还有“被需要”、“被歌颂”、“被青史留名”。
她贪婪地想要留下自己的一切：荣耀的印记、传奇的足迹、他人的敬仰、战争的胜果……
她忽然不想做一个在山村终老的无名妇女。
她不甘。
她曾痛恨神殿剥夺了她的选择。
可她更恨的，是自己从未真正“舍弃”。
……
黎明来临时，她下令——
“攻塔。”
那一刻，所有骑士高呼万岁。
那一刻，天空红如血海。
而她站在最前，剑指神殿大门，轻声道：
“若神也阻我……便由我亲手弑之。”
而在她身后，诺兰的身影再次浮现。
不是现实中的他，而是幻觉、记忆、残响。
他伸出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她拉进怀里。
“你一直都在逃避真正的自己。”
“你不是村妇，不是王女，不是和平的缔造者。”
“你是莉安娜，是我的剑姬。”
“你用贪婪去维系自己所有的身份，却早已将自我撕裂。”
莉安娜闭上眼，泪水滑落。
“你要选一个，莉安娜。”诺兰的幻影低声说，“否则……你会永远失去全部。”
“……这，就是第三次撕裂！”
虚空中，那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试炼还在继续，幻境还未结束。
天色血红，神殿骑士的圣光撕裂战场，烈焰与咆哮在废墟中交织成末日。
幻境中的诺兰浑身浴血，右臂早已断裂，手中却仍紧握着那柄熟悉的魔剑。
“莉安娜！快走！”
他大喊着，背身挡在她面前，漆黑的披风早被圣焰灼烧成破布。
莉安娜却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从天而降的神殿七柱骑士——白翼·赛克尔。
“她不想失去诺兰，也不想死去。”
那一瞬，心中曾一闪而过的声音是：“如果我死了……就看不到诺亚和伊蕾娜长大成人了，这一切就结束了，我不想失去这一切。”
刹那间，轰鸣掩盖一切。
诺兰用残破的身体，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击。
鲜血喷洒在她脸上，他的胸膛破裂，魔剑失去了光芒。
他转头最后看她一眼，唇角动了动，像是在说：“活下去。”
然后——轰然倒地。
“……不，不不不……”
莉安娜扑过去，抱着他的尸体，疯狂摇晃，喉咙撕裂地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我只是想你永远不离开我……我只是……”
她跪倒在血泊之中，痛哭如崩溃的孩童。
“我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不需要胜利，不需要荣誉，不需要复仇，不需要——这场梦——”
“只要你……”
她的声音终于崩溃。
天地仿佛在她这句“不要”中，微微震颤。幻境开始出现裂痕，诺兰的尸体逐渐化作光点，随风飘散。
莉安娜抱着那虚无的幻影，呜咽声渐止。仿佛在此刻，贪婪被剥落，只剩最纯粹的心。
——她终于明白，真正无法失去的，不是幻象中永恒的拥有，而是那个在绝望中仍会挡在她身前的人。
这一刻，现实的记忆开始回归。
她抬起头，眼中映出破碎幻境中的“真实自己”。
“诺兰……等我……”
——然后她站了起来。
莉安娜跪倒在神殿破碎的阶前，仿佛一尊断裂的雕像。
而她终于明白：她不是王女，也不是母亲。她是一个贪婪至极、却不肯舍弃一切的“人”。
……
“你终于来了。”
栗色齐肩短发，蓝瞳银甲长剑，那是一个曾与莉安娜一模一样的女人。站在神殿废墟之中，白发苍苍、红瞳、黑甲，手中握着一柄魔剑的莉安娜，其剑身宛若水晶般透明，却不断吞噬着周围的光芒。
“你是谁？”莉安娜握紧手中之剑，警惕问道。
“我是你——剥离掉一切多余愿望后的你。”那人微笑，
“真正只为力量与他而生的“莉安娜”。”
莉安娜沉默了。
她并不惊讶。
从进入试炼之初，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幻境中的村庄、孩子、诺兰、和平的生活、荣耀的归来……这一切不过是幻象的温柔刀刃，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幻境最后的裁决者。
“你一直都无法选择。”镜中莉安娜轻语，声音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你只能把所有选项都捡起来扛在身上。和平、战斗、母爱、荣耀、复仇、正义——你贪婪地想拥有一切。”
“我……”莉安娜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无从开口。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无法舍弃。什么都无法改变。注定被无尽的贪欲吞噬。什么都失去，什么都得不到。”
话音未落，镜中之影已然举剑斩下。
这一剑，快如闪电，狠若雷霆，乃是她在无数战斗中提炼出的“纯粹之力”。
莉安娜不得不应战。
两柄一黑一白的剑碰撞之时，爆炸的气浪将周围的虚幻空间震得崩裂，世界开始化作破碎的玻璃般破碎剥落。
这不是一次战斗。
这是一次“决裂”。
她们的身影在崩毁的神殿中翻飞交错。
这一战，比她与任何一个敌人交手都更难。
因为她太熟悉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杀意——那是她自己打磨出来的杀意。
“你想成为一个完美的存在，可你太虚伪！”镜中之影怒吼，“你把「牺牲」当成高尚，把「妥协」当成仁慈，却只是因为你怕——你怕孤独、怕失去、怕被人遗忘！”
“闭嘴！”莉安娜怒喝。
“你甚至怕承认你爱诺兰——因为你觉得那样你就会不够「强大」！”她的幻影狞笑，
“你以为爱是弱点？不，莉安娜，否定它才是！”
！！！！！
剑与剑之间，交织的不只是力量，而是记忆。
村庄的温柔、战场的杀戮、诺兰的吻、孩子的笑、王都的呼喊、背叛的夜晚、复仇的火焰……
每一道斩击，仿佛把莉安娜的记忆剥离开来，让她看见一个“如果没有贪婪”的自己。
冷酷、强大、无情。
毫无破绽，也毫无温度。
她开始动摇。
“放弃那些多余的情感吧，”镜影低语，“你会更强。”
莉安娜的剑开始颤抖。
她想起了孩子们的脸，诺兰看她时那一瞬间温柔的笑意，还有自己曾在晨光下，蹲下身为一只受伤猫咪包扎的情景。
她突然明白了——
她之所以不够强大，不是因为她太贪婪。
而是她不曾真正承认自己的贪婪。
她想要的不是“强大”——她想要的是既强大，又被爱、被记得、被接纳。
她想活着，不只是为了杀敌与复仇。
她想有名字，有人唤她回家。
**
“我就是莉安娜。”她低声说。
剑锋反转，她不再防御，而是主动进攻。
“我确实贪婪。”
“但正因为我贪婪，我才不舍得任何一部分的自己。”
“我不否定战争中的我，也不否定和平时的我。”
“我爱诺兰，爱那两个孩子，也爱战斗时热血沸腾的自己。”
“我不完美，但我想努力接纳所有的我。”
镜中之影一怔。
下一秒，莉安娜的剑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
**
“你赢了。”幻影倒下之际轻声说。
“你终于不是那个摇摆不定的影子，而是真正的「莉安娜」了。”
黑色虚影化作无数光点，在空中缓缓消散。
整个幻境开始崩塌。
她站在一片虚无中，身上的黑色战甲一点点剥落，与黑剑一同化为碎片，归于虚无。
而她赤脚站在虚空中，闭上双眼。
“试炼……还没有结束。”
“我还有最后一道门要走。”
她深吸一口气，朝前踏出一步。
而在她耳边，仿佛有人轻声唤道——
“欢迎回来，莉安娜。”
▇
漆黑的门缓缓关闭，白发苍苍的莉安娜站在最后一道试炼前。
她失去了战甲，也失去了黑剑，唯有赤裸的灵魂与思想随她同行。
前方是一条碎石铺成的长路，尽头有一座高塔，塔顶燃着金色的火焰，如星辰般闪耀。每一步，脚下碎石便会渗出淡淡的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宛如映照着她灵魂的深处。
这是最后的试炼，是「真我」的镜像之路。
**
她看见了一个个亦真亦假的幻影，从碎石中浮现而出。
第一个，是她，在王国最辉煌的时刻——被冠以“剑姬”之名时，万人高呼、鲜花如雨，那是她最自豪的一刻。
第二个，是她，在诺兰身旁，与孩子们围坐在火炉边，一起讲述过去的故事，笑声、泪水交织，温暖而绵长。
第三个，是她，在叛逃神殿的杀戮中咬牙坚持，染满鲜血的手指轻轻拭去某个女孩的泪水，在她面前说：“你会活下去的。”
第四个，是她，一个人坐在战场残垣中，抱着为了救她而死的诺兰，嘴里喃喃：“别走……我什么都不要了……”
每一幕，都是“她”。
每一幕，也都是“贪婪”。
■■■■
一声钟响，四道幻影齐齐开口：
“你要选择哪一个？真实还是虚幻？”
她站住了。
不再往前。
这正是「贪婪」的终极拷问：
“你可以拥有这里的一切幻象，但必须舍弃真实的世界。”
“你可以保留真实的一部分在幻境里，但要斩断过往。”
“你可以向前走，但必须遗忘这里的一切。”
“不，”莉安娜轻轻摇头，“我不能选。”
“我不要把你们任何一个舍弃。”
金光微微一颤。
她知道，这是最后“贪婪”的选择。
——要学会「舍」与「得」。
——选择或者归零。
她闭上眼，心跳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我不选。”
她走向火焰。
每走一步，幻影便发出尖锐哀鸣，宛如四个“她”在同时燃烧、泣诉。
王国的荣耀、家庭的温暖、拯救他人的理想、失去爱人的痛苦——全部如刀在削着心脏，剥落灵魂。
许久许久……她只是平静地走着，喃喃着：
“我不会再用未来抵押过去，也不会用幻想代替真实。”
“无论虚幻还是真实，我会记得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段温暖、痛苦、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会用真实的自己，去承担真实的「贪婪」。”
她走入金色火焰。
身躯在烈焰中焚烧，灵魂中那些虚妄的、逃避的、矛盾的思绪逐一剥离。
火焰没有灼烧她的肉体，而是在灵魂中刻下真正的“信念”——
不是放弃贪婪的欲望。
而是正视自己，并用理性与之共存。
白发重新染上栗色，当她睁开眼时，眼中不再是红色的眼瞳，而是如天青石般耀眼的蓝色双瞳，仿佛已将所有贪婪之火淬炼为自身的意志。
下一刻，火焰熄灭。
空间重构，熟悉的气息归来。
她站在永夜之塔试炼的传送之门前。
周围的浮空岩石慢慢聚拢，诺兰、艾莉西娅、尤菲米娅正等在不远处的空间裂隙前——他们还未完成试炼。
莉安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澄澈坚定，步伐踏实，仿佛踏碎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实。
她喃喃：
“我从不完美，也从未满足。”
“但我已经不再逃避我的贪婪。”
“那是我作为人类——作为「莉安娜」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