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待玉走近，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湘妃竹的阴影里还残留着晴雯离去时带起的一片水绿色涟漪：“那是……晴雯姑娘？”
“你认识她？” 宝玉惊讶地拽断了汗巾上一根丝线。
“不认识。”待玉摇头，“只是昨夜遇见妹妹后，又做了个怪梦，梦见她病得很重，有个公子去探望她……” 他说到此处忽然蹙眉，手指按上太阳穴。远处传来晚钟，惊起檐角铜铃一阵叮当。这声响里，待玉的声音轻得如同隔世，“奇怪，梦里的细节醒来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心里很难过。”
宝玉手中的汗巾突然落地。她分明看见待玉说这些话时，眼角泛起薄红，恰似当年黛玉听闻晴雯死讯时，在茜纱窗下拭泪的模样。暮风穿过待玉的月白袍袖，带着前世潇湘馆特有的幽香。
宝玉心跳加速。她知道待玉梦见的是什么——前世晴雯被逐出大观园，病重垂危时，宝玉偷偷去探望她的情景。
“待玉哥哥也信前世今生吗？”她轻声问，声音闷在胸腔里发颤。
待玉凝视着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你看这个。”
那是一块通体莹润的美玉，上面镌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宝玉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正是前世她出生时含在口中的通灵宝玉吗？
“这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待玉轻抚玉面，“但今早起来，发现它……”
他翻转玉面，一道狰狞裂痕横贯其间，几处缺口像被硬生生剜去的伤口。宝玉忽然想起袭人腕间玉镯、晴雯发间玉钗，那些碎片似的玉石在记忆里发出幽幽冷光。
“它碎了？”宝玉声音发颤。
“不，是本来就缺了几块。”待玉困惑地说，“可我明明记得昨天还是完整的……”
一阵风吹过，池水泛起涟漪。宝玉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袭人的玉镯、晴雯的玉钗，很可能就是这块通灵宝玉的碎片。
“待玉哥哥，”她鼓起勇气问，“你说……如果一个人前世辜负了别人，今生要怎样才能弥补？”
“若真有前世债……”待玉沉思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的落花，指尖在触到她颈间肌肤时蓦地一颤。某种熟悉的温软让他想起某个雪夜，他曾这样为另一个爱哭的姑娘拭去泪珠。这个念头刚起，他佩玉突然发烫，烫得衣襟都冒出缕缕青烟。
“真心换真心吧。若真有前世债，今生就用真心去还。”
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宝玉的脖颈，两人同时一震。待玉迅速收回手，耳根微红：“抱歉……”
“没关系的，待玉哥……”宝玉低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
两人并肩在园中漫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诗词歌赋。待玉的才情与前世黛玉如出一辙，每每出口成章，令宝玉暗自惊叹。不知不觉间，日头已西斜。
回到住处时，宝玉发现晴雯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见她回来，晴雯匆匆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宝玉叫住她，“我有话问你。”
晴雯几欲先走，最后站住脚，却不抬头：“姑娘请吩咐。”
“你……是不是讨厌我？”宝玉直接问道。晴雯这丫头最是伶俐，若是诓她反而不好，容易被瞧出来，迂回反倒落了下乘。
晴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敢。”
“这里没有别人，你实话实说也无妨。”宝玉上前一步，“若我有什么不当之处，你告诉我，我改。”
晴雯咬着下唇，发间玉钗划过一道寒光。她咬着唇瓣的力道让宝玉想起那年撕扇子时，她也是这样咬着唇，直到隐隐渗出鲜血才道：“姑娘言重了。只是……只是我每次见到姑娘，心里就莫名难受，像被针扎似的。”她摸了摸发间的玉钗，“特别是戴着这钗子的时候……”
宝玉心跳如鼓：“能让我看看你的玉钗吗？”
晴雯犹豫了一下，取下玉钗递给她。宝玉接过玉钗的瞬间，一阵如之前袭人处一样的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看见还是公子的自己在怒斥晴雯，看见晴雯病榻上憔悴的面容，看见那方撕碎的帕子……
“姑娘！”晴雯惊呼一声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两人的手同时握住玉钗，那块小小的碎玉突然发出微弱的光芒。晴雯如遭雷击，面色苍白，松开手踉跄后退：“我……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快与我说来。”宝玉急切地问。
“一个公子……他骂我……还有，我病了……”晴雯脸色煞白，语无伦次，“不，这太荒唐了……”
她夺回玉钗，转身就跑，差点撞上前来送茶的袭人。
“晴雯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总是躲着姑娘不说，还这样毛躁。”袭人疑惑地问。
宝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袭人腕间的玉镯上。袭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下意识用袖子遮住了镯子。
“说来，姑娘今日怪怪的。”袭人强笑道，“可是身子不适？”
“袭人，”宝玉直视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我们前世就相识，你信吗？”
袭人手一抖，茶盘差点跌落。她勉强稳住身形，声音却微微发抖：“姑娘……莫要再说这些怪力乱神的话……怪吓人的。”
“你昨晚还梦见什么了？详细与我说说。”宝玉步步紧逼，“是不是还梦见那个公子，你与他云……”
袭人瞪大眼睛，面色羞红，手中的茶盘终于跌落在地，碎瓷片四溅。她双唇颤抖，眼中泛起泪光：“姑娘怎么知道……”
宝玉正要上前，忽听窗外一声叹息。她转头望去，只见一抹熟悉的仙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警幻仙子！”她脱口而出。
袭人茫然四顾，却不见第二个人影：“姑娘在叫谁？”
“没事……许是我太累了，你先下去吧。”宝玉匆匆说道，“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袭人迟疑片刻，终究收拾了碎瓷退下。屋内只剩宝玉一人时，窗边的仙影渐渐凝实。警幻仙子衣袂飘飘，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
“痴儿，看来你已经发现了。”仙子淡淡道。
“那些碎玉……”宝玉急切地问，“是不是通灵宝玉的碎片？”
警幻仙子颔首：“前世你辜负之人，今生都持有一块碎片。每块碎片中都封存着一段记忆，一份痛苦。”
“仙子请明示，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宝玉追问。
“感受他们的痛苦，直面你的恐惧。”仙子衣袖轻拂，“如此方可斩断轮回。只有集齐所有碎片，才能改变命运。但记住——”
她的话戛然而止，身形开始消散。
“仙子！记住什么？”宝玉慌忙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抓住一缕轻烟。
仙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记住，最大的碎片……在你最意想不到的人手中……”
话音未落，仙子已杳无踪迹。她呆立原地，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仙子的话。她想起晴雯惊恐的眼神，袭人颤抖的双手，还有待玉那块残缺的宝玉……
窗外，暮色四合，一轮新月悄然升起。宝玉怔怔地望着窗外，警幻仙子的身影已消散在暮色之中，唯余一缕幽香萦绕鼻尖，似有若无。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晴雯玉钗上那一抹微凉的触感，以及袭人腕间玉镯的温润。
“辜负之人吗？”她愣愣地说。
晚风穿过空荡荡的回廊，将仙子最后的告诫吹散成无数碎片，一如那些散落在命运里的通灵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