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宝玉便醒了。

她睁开眼,望着绣有折枝海棠的帐顶,那些细密的针脚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丝光。她伸手触碰,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这不是她记忆中晴雯的手艺吗?这个发现让她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同时扎入心尖。

“姑娘醒了?”袭人轻手轻脚地掀开纱帐,手里捧着铜盆,铜盆里热水蒸腾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容。那个在雨中捧着雀金裘,哭得肝肠寸断的丫鬟,两个影像重叠又分开,让宝玉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今日老太太吩咐,要带待玉少爷逛园子,姑娘可要早些准备。” 袭人将帕子浸在热水中拧干,水珠滴落在铜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手腕一转,露出枚青玉镯子,玉色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唯独一道裂痕格外刺目。

宝玉坐起身,目光正落在袭人腕间。不知为何,她盯着那道裂痕,有些呆了。

“这镯子……”宝玉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指尖刚触及冰凉的玉面,眼前突然天旋地转。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袭人深夜挑灯补裘时熬红的双眼,自己被贾政责打时袭人挡在前面的背影,最后定格在抄家那日袭人被推倒在地的场景……

袭人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姑娘忘了?这是去年我生辰时姑娘赏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裂了,有些可惜。”

但宝玉还是死死攥着袭人的手腕,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姑娘,姑娘怎么了?”

袭人焦急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宝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攥着袭人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的皮肉。她急忙松开手,看见袭人白皙的腕上已经泛起红痕。

“没事……”宝玉勉强笑道,“许是昨夜没睡好。”

她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因为她分明看见袭人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似乎也经历了什么。

铜镜前,袭人为她梳头的动作依然轻柔,却又好似带着几分迟疑。象牙梳划过发丝时,袭人的手指微微发抖。当梳到发梢一处打结的地方时,她忽然轻“嘶”一声,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怎么了?”宝玉转头问道。

袭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没什么,就是听姑娘说起,突然想到……昨夜也是做了个怪梦。”她透过铜镜与宝玉对视,“梦里我也是这样给姑娘梳头,只不过……姑娘是个公子。”

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宝玉弯腰去捡时,看见自己映在铜镜中的脸——那张陌生的少女面容此刻惨白如纸,额间胭脂记却红得刺目。

“不过是荒唐一梦罢了。”袭人强笑着接过梳子,“姑娘莫要往心里去。”

铜镜中,两人目光相遇,又各自避开。晨光斜斜地照进雕花窗棂,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子染成琥珀色。袭人取过茉莉花油,在掌心揉开时,忽见一滴水珠坠入其中,也不知是花油凝露还是什么。

用过早膳,宝玉往园子里去寻林待玉。晨雾未散的园子里,一切都蒙着层薄纱。假山石隙间渗出清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绣花鞋尖。转过一丛湘妃竹,却忽听一阵清脆的歌声传来: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这声音如清泉击石,宝玉浑身一震。她循声望去,只见池边假山旁,一个穿着水绿色衫子的丫鬟正在喂鱼。那丫鬟生得削肩细腰,眉眼间自带一股风流灵巧,不是晴雯是谁?

她看见晴雯蹲在池边石矶上,水绿色的衫子被晨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片新生的荷叶。阳光穿透雾气照在她发间的银钗上,钗头那块碧玉折射出奇异的光晕。锦鲤跃出水面时溅起的水珠,有几颗正落在她月白缎子鞋面上。

“宝姑娘?”

晴雯听得脚步声,回头时,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她迅速站起身,手指不自觉地护住发间玉钗,眼中闪过一丝宝玉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警惕?怨恨?还是...恐惧?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子?”宝玉柔声问,袖中的手却攥紧了帕子。池面忽然起了涟漪,原是尾红鲤倏地钻入浮萍深处。。

晴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目光游移不定,始终不与宝玉对视:“随口编的,算不得曲子。” 说着弯腰收拾鱼食罐子,青瓷罐沿沾着的鱼食碎屑簌簌落进水中。

“那词儿真好。” 宝玉向前一步,晴雯就后退一步,鞋跟已经悬在池边石矶外,“这钗子也好看。”

晴雯下意识摸了摸玉钗,神色忽然变得复杂:“是老爷赏的……据说原本是一整块玉,后来不知怎的碎了……”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掠过池面,卷起她腰间系着的葱绿汗巾子。那汗巾子末端绣着金线蝴蝶,被风一吹竟似活过来般扑棱棱欲飞。

宝玉呼吸一滞。她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触碰那块碎玉。就在她抬手之际,晴雯却又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她:“姑娘若没什么吩咐,我还要去给凤二爷送花样。”

说完竟不等回应,转身就走。宝玉呆立原地,不明白晴雯为何对她如此疏离甚至戒备。前世的晴雯虽然性子烈,但对宝玉却是极亲近的。

她怔怔望着晴雯远去的背影,那抹水绿色衫子绕过太湖石便隐没在垂花门后。晨风掠过池面,搅碎了一池浮光,连带她水中的倒影也破碎了。

“姑娘原来在这里。”袭人不知何时寻来,手里捧着件杏子红绫斗篷,“晨间露重,当心着了寒气。”说着便要替她披上,却在系带时手指一颤,那枚青玉镯子又磕在纽扣上,发出清脆的响。

宝玉按住袭人发抖的手:“这镯子……当初摔得可疼?”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却见袭人脸色微变,仿佛被火钳烫着似的抽回手。

“姑娘今日怎么总说奇怪话。”袭人勉强笑着蹲身收拾斗篷褶皱,“这镯子是去年才得的,哪里就摔过了,心疼倒是有的,毕竟是姑娘赏的”

话虽如此,可她整理衣襟的手总在镯子裂痕处徘徊,象牙色指尖沿着那道蜿蜒裂纹反复摩挲,倒像是在抚摸旧伤疤似的。

园中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处叠翠亭的飞檐。宝玉望着那朱漆斑驳的檐角,恍惚看见前世的自己曾在那里与晴雯撕扇子作乐。那时晴雯穿着石榴红绫袄,笑得钗环乱颤,哪像方才那般冷若冰霜。

“袭人姐姐可还记得……”宝玉忽然转身,发间珠钗打在袭人腕上,“那年夏天,有人撕了把颇为名贵的扇子?”

“姑娘!”袭人突然失声惊叫。

“姑娘……抱歉,一时失神了。只是姑娘所言,明明我未曾经过的,却有股说不出的郁气涌上来。”她意识到失态,慌忙用帕子掩住嘴。晨光中可见她眼角泛红,竟是生生憋回了泪。

宝玉心头大恸,正要开口,却听得假山后传来环佩叮当。原是晴雯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个螺钿漆盒,见了她们这般情形,脚步生生顿在竹影里。阳光穿透她发间碧玉钗,在石径上投下细碎光斑,恍惚是前世怡红院里漏窗的花影。

“凤二爷让我送来的玫瑰清露。”晴雯垂首将漆盒放在石桌上,水绿色袖口滑落半截,露出腕间猩红一点守宫砂。

“有劳妹妹。”袭人已恢复如常,笑着去接漆盒。宝玉面前,晴雯似还是有些拘谨,她深深望了宝玉一眼,那目光似怨似悲。

宝玉望着晴雯单薄的背影,恍惚看见那日芦雪庵中病骨支离的身影,也是这样倔强地挺直脊梁,将最后的尊严裹在褪色的绫袄里。

袭人默默接着漆盒,忽然轻声道:“昨夜梦见姑娘还是公子模样,在这园子里教我们放风筝。”她指尖摩挲着玉片上细密纹路,“那风筝线突然断了,追到池边却见……”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余铜盆中渐凉的水面晃动着细碎金光。

“宝妹妹发什么呆呢?”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宝玉回头,看见林待玉一袭月白长衫站在柳树下,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含笑望着她。阳光透过柳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如谪仙。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