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被一阵轻柔的呼唤惊醒。他——不,现在应该是她了——猛地坐起身,胸前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她呼吸一滞。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庞,触到的不再是粗糙的胡须,而是如绸缎般光滑的肌肤。一头青丝垂落腰间,发梢扫过手臂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这是……” 她喃喃自语,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惊得自己捂住了嘴。
“姑娘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袭人撩开纱帐,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却比记忆中年轻许多。她手里捧着铜盆,热气氤氲间,眉眼间尽是关切。
宝玉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和身上粉色的寝衣,一时间天旋地转。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与她前世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柔美的少女面容。杏眼含露,樱唇微启,眉间一点胭脂记鲜红如血。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
袭人笑道:“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今儿是您表兄林待玉进府的日子,老太太特意嘱咐要您好好打扮呢。”
林待玉?表兄?宝玉脑中轰然作响。难道黛玉变成了男子?
往身上摸去,通灵宝玉仍在,却只剩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用红绳穿着,冰凉地贴在心口。
珠帘外忽传来爽利人声:“宝丫头可起了?老太太都差人催了三遍!”这声线虽清朗,却比记忆中的王熙凤低沉三分。宝玉透过纱帐望去,只见一道颀长身影立在屏风外,绛紫锦袍下摆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玉佩随着踱步发出清脆声响。
“二爷且在外间稍候,姑娘正在更衣。”袭人忙不迭端着铜盆往外迎,却被那人用折扇虚虚一拦。
“我就在这儿等。”男儿身的王熙凤虽未逾矩踏入内室,言语间仍带着昔年雷厉风行的劲头,“昨日新制的玫瑰酥都凉透了,小厨房又熬着燕窝粥——你们这些丫头倒是沉得住气。”他忽地抬高声音朝内室道:“宝丫头莫不是要学那孙大圣,躲在被里变戏法不成?”
宝玉听着这熟悉的促狭语调,恍惚间又见当年那个叉腰站在穿堂里的凤姐。她匆匆披上外衫绕过屏风,正对上凤二爷打量的目光。剑眉斜飞入鬓,凤目流转间依稀可见前世神韵,只是下颌线条较女子时硬朗许多。
“凤二哥安好。”她屈膝行礼。
“可算出来了。”凤二爷用折扇轻敲掌心,目光扫过她发间略歪的珠钗,“袭人,给你家姑娘重新梳头。这七凤衔珠钗戴歪了半寸”他虽立在门廊阴影处,通身气度却把整个院落都照得亮堂起来。
半个时辰后,宝玉穿着鹅黄绣白玉兰的交领襦裙,梳着双鬟髻,随王熙凤前往贾母处。经过穿堂时,她瞥见廊下几个少年正在说笑——那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兄弟,个个锦衣华服,谈吐间尽是诗书气韵。
“宝丫头来了。”贾母倒依然是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她向宝玉招手,“快过来,你姑妈家的表兄待玉马上就到,你们年纪相仿,正好作伴。”
宝玉手心冒汗,心脏狂跳。她就要见到“黛玉”了,只不过这一世,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王夫人欣喜的声音:“来了来了!”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年缓步而入。他身形如修竹,行走时衣袂翩然,恍若谪仙。待他抬眸行礼,宝玉只觉得呼吸停滞——那张脸与记忆中的林黛玉有八九分相似,只是轮廓更加分明。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畔一点朱砂痣平添三分君子气度。
“外祖母。”林待玉向贾母行礼,声音清润如玉磬轻鸣。当他转向众人时,广袖翻飞间隐约可见腕上一串佛珠,与前世黛玉腕上的香串如出一辙。
贾母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地叫起来。待玉一一见过各位舅舅,最后目光落在了宝玉身上。那一瞬间,宝玉仿佛看见他瞳孔微缩,握着折扇的指节倏然发白。
“这位就是宝玉妹妹吧?”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宝玉读不懂的情绪,“常听母亲提起,说妹妹最是聪明灵秀。”
宝玉只觉得胸口发紧,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在桃花树下葬花的少女,那个为他还泪而逝的黛玉,如今就站在她面前,却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
“待玉哥哥。”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一路舟车劳顿,可还顺利?”
两人目光相接,俱是一愣。待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奇怪,莫非这位妹妹我曾见过?为何我总觉得与宝妹妹似曾相识。”
贾母笑道:“这就是天定的缘分了。宝玉,带你待玉哥哥去园子里逛逛,见见你那些兄弟们。"
宝玉领着待玉往院子方向走去。一路上,她偷偷打量着身边的少年,发现他眉间似有似无的一股愁绪,与前世黛玉一模一样。
“宝妹妹为何一直看我?”待玉忽然转头,含笑问道。
宝玉慌忙移开视线:“我……我只是觉得待玉哥哥面善。”
“我也是。”待玉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梦里见过千万次一般。”
一阵风吹过,卷起满地落花。待玉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轻叹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宝妹妹可喜欢诗?”
宝玉如遭雷击,手中帕子掉落在地,这正是前世黛玉的《葬花吟》!
“待玉哥哥这诗……”她试探地问,声音发颤,弯腰去拾帕子时,恰好待玉也俯身来捡。两人指尖相触,一道电流般的悸动窜上脊背。待玉的手比想象中温暖,指腹却有着常年执笔的薄茧……
“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妹妹只当是我随口胡诌的便罢了。”待玉笑了笑,将帕子递还,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腕,“让宝玉妹妹见笑了。”
两人一路行至宝玉现在的居所,待玉环顾四周,忽然说道:“这地方好生奇怪,我竟觉得许多布局都熟悉得很。”
他指着东南角说:“总感觉那里该有座翠竹环绕的院子,月洞门上题着潇湘二字……”
宝玉给他倒了杯茶,手微微发抖:“待玉哥哥以前可曾来过京城?”
“不曾。”待玉摇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扬州。”
宝玉心头狂跳,因为待玉指着的正是前世潇湘馆的位置!她强自镇定道:“待玉哥哥初来乍到,怎会知道那里原本要建院子?”
“……”
两人沉默片刻,待玉忽然问道:“宝玉妹妹相信前世今生吗?”
宝玉手中的茶杯差点跌落:“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总做些奇怪的梦。”待玉望向窗外,“梦里我是个女子,住在一个叫潇湘馆的地方,每日与一个叫宝玉的公子吟诗作对……”
宝玉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宝妹妹怎么哭了?”待玉慌了手脚,连忙递上手帕。
“没什么。”宝玉拭去泪水,“只是……待玉哥哥说的梦,我也做过。梦里我是男儿身,还有个爱哭的林妹妹……”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恍然。空气仿佛凝固,直到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惊醒了这片刻魔障。待玉后退半步,神色复杂:“当真是……荒唐。”
“荒唐吗?”宝玉摩挲着残破的通灵宝玉,苦笑,“也对,我们的梦就是这样……荒唐啊。”
转过假山,迎面遇见男儿身的探春。他执卷而来,见到二人便笑道:“宝妹妹带待玉表弟逛园子呢?正好我新得了副古画,你们一起来品评?”
待玉却怔怔望着探春腰间玉佩,忽然吟道:“‘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探春诧异道:“表弟如何知道我前日写的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待玉勉强笑道:“猜的。看三表哥气度,必是心怀远志之人。”
三人又行过一阵,天色渐晚,在晚间家宴上,宝玉食不知味。她偷眼瞧去,见待玉也是魂不守舍,几次举箸又放下。不过还好,当丫鬟捧上火腿鲜笋汤时,待玉没有像当初一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上也未曾泛起病态的红晕,只是没有食欲,不喜油腥罢了。
希望这一世,待玉能平平安安的,宝玉在心中为他祈福。
当晚,宝玉辗转难眠。她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借着月光凝视镜中的自己。忽然,镜面泛起涟漪,显现出前世的景象:黛玉焚稿、元春薨逝、探春远嫁、贾府抄家……最后定格在前世自己出家为僧的画面。
“这就是你要改变的吗?”镜中传来警幻仙子的声音。
宝玉深吸一口气:“是的。这一世,我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你的觉悟,超脱还是承担,那是改变一切的关键。”仙子的声音渐渐远去,“莫要再辜负了真心。”
镜面恢复如常,宝玉却已泪流满面。她知道,这一世她与待玉的命运已经紧紧纠缠在一起。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光辉。宝玉轻声吟道:“‘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她不知道的是,隔壁厢房内,林待玉也正望着同一轮明月,手中握着一块通灵宝玉,陷入沉思。
夜风拂过,两间屋子的烛火同时摇曳,在窗纸上投下相似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