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得太用力。”他回过神,淡淡说。
沈知烟挑眉看他一眼,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没说什么。
“外头的人说,你是姜绾清捡回来的小神童。八岁开识,九岁养符,十岁封识,十二岁修骨,又到这些年,光剑道亦能多式。”
“厉害得很。”
郁念没有接话。
沈知烟歪头看他,手指轻敲石阶:“可厉害归厉害,你还是个小孩。”
“人不能一直当工具。”
郁念的指尖顿了顿。
“你当我是个孩子?”
“不是。”她回得快,“我是说,有的人很早就学会服从和闭嘴,那是被养成的,不是天生的。”
“你不是个乖孩子。”沈知烟笑,“你只是乖得太久了。”
郁念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活得久。”
这话说出来后,他自己都愣了。
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出这么松散、甚至略带自嘲的句子。
沈知烟没笑,也没再说话。
她只是慢慢将那盏灯提起来,放进他手中:“给你,今夜照亮点。明早记得起来帮我劈柴。”
说罢,拂袖回屋,门帘晃了两下,灯影留在台阶一角。
郁念坐在那里,手中握着那盏不大不小的灵灯,灯油是山下小铺的粗料,燃得不稳,火光一抖一抖,却恰恰好能照见他脸上一寸若有若无的动摇。
这一刻,他没有在修炼、没有在思考“她”的意志,也没有在等指令。
郁念坐在窗下,手边放着一盏茶和一本旧剑谱。
茶是沈知烟留下的,泡得寡淡,连灵息都快散尽。他却一口口喝着,不加热,也不加灵力激引。只是想知道,冷的茶喝起来,是不是也算另一种“味”。
窗缝里透进一线晚风,吹动他肩头的衣角。炉火已经熄了半截,屋内有点凉。他没动。
他又翻开那本旧剑谱,纸张泛黄,边角破损,字迹模糊。那段文字后面作者署名已被涂改不现,笔锋歪歪斜斜,还夹着几页批注,有一页甚至滴了干涸的药汁痕。
“识气不识身,剑必偏。若心神未凝,剑出自断。”
他盯着那句,默念了三遍,指腹沿着字迹慢慢地摩挲过去。
这是他从来没有读过的那类“杂书”——没人会在浮云宗推荐弟子读这种连印符都不规范的东西。他从小的所有剑术,都是姜绾清手授,一字一句,整整齐齐,从不出格。
可现在,他却坐在一间不是那座山峰的屋子里,灯光偏暗,炉火不稳,喝着苦涩的茶,看一本可能没有任何功用的民间残卷。
他竟然不觉得浪费时间。
窗边落下一片枯叶,像是被风撕破的思绪。他侧头,看向靠在案几旁的剑——留光。
三年了,这剑几乎没有离身。但真正拿出来用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说,这柄剑是他突破感识之后的身份赐物,寒铁铸骨,铭印识息,意味着器随人控。
可他现在望着它,却觉得那沉静的剑鞘像是另一个囚笼——锋未出,意不显,它安静得像是也在等待主人的命令才肯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剑柄的花纹。那是他从前不敢随意触碰的位置,怕残留气息被她察觉,怕激起术锁反噬。
今天,他第一次在没有术监束缚的状态下,碰了它。
没有出鞘。
只是碰了。
像是向过去的自己确认:你,还在吗?
“留光。”
他轻声唤了一声,没有用术,只用气息。
剑没有回应,仿佛真的只是铁铸成的一件物件。可他心里某一处,却莫名松了口气。
不是她,不是宗门,不是赐予者。
是他自己。
他低下头,将剑横放在膝上,闭目片刻。炉火最后一束光烬消散,屋中一片静寂。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没人看见的环境中,自由说出一声的念头。
没有旁人,没有命令,也没有术缠。
只有他自己。
他睁开眼,窗外星光暗淡,远处浮云宗的主峰在远处隐隐泛着微光。他静静看着那一线光晕,忽然明白——
今夜的剑,不会为任何人出鞘。
也不必。
天刚破晓。
院中便响起了“咔哒”“咔哒”的劈柴声。
郁念卷起袖口,手中执着短柄灵斧,腰侧系着昨日从外坊换回的小束柴绳。他力道极稳,每一刀都落得干脆利落,不多一寸,不少一厘。
柴火堆在东墙角,枯黄与青木混杂,有些已经裂纹蜿蜒,看得出是前几日落的风干木。脚边还有个沉旧的灰陶水缸,缸口覆着层厚厚的尘,但水面清澈,映出晨光一线。
他不急,也不赶,只是像是要把手头这一堆柴慢慢劈完。
屋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沈知烟披着一件软薄的外袍,整个人像是刚从榻上爬起,头发半松,鬓边一缕还打着卷,懒懒倚着门框。
“……你起得真早。”她声音沙哑,语气却带点笑意,“小修士,你这是在赎罪?”
郁念没回话,只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劈下一块木。
“欸。”她踩着拖鞋走到他身侧,倒也不嫌脏,顺手坐上了柴堆边那只老木墩,腿一搭,姿态比他还自在,“你这手法,不像是被娇惯大的。”
“我不是。”他淡淡说了一句,擦了把额角细汗。
“但你那位师尊,看起来……倒是惯人的。”沈知烟一手支着下巴,红唇咬着一根未点燃的香枝,眼神悠哉,“或者说,她更像是‘养’人。”
郁念动作微顿。
斧刃在木节上发出一声轻响,没有劈断。
沈知烟没看他,只继续自顾自说着:“我跟她是同期入宗的,她比我晚入门三年,却三年后把我们那一届都压了下去。”
“她剑修、灵识、术咒都沾,长得那叫一个不近人情。可那年里头出事了,一只外域魂蛊乱了东岭,她带着我们几人去封……”
她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没能说出口的事,指尖转着香枝,轻笑一声。
“结果那一战,她自断识海引术,活下来的,全靠她。”
“可你知道吗?”
沈知烟侧过头看他,目光不讥不怜,只淡淡地:“她回来以后,谁都不敢靠近她了。”
郁念低头看着斧刃,眼睫遮住了视线。
沈知烟语气却慢慢低了下去:“因为那之后,她术不再由人控,而是由她心控。”
“看谁乱,谁的识脉就乱。”
“她笑着说话,你却不敢回。你走远了,她的术线也能缠住你。她不用下咒,只要一句话——你就可能一辈子走不出来。”
风吹过篱墙,带动柴堆上半折的枯枝轻晃了一下。
沈知烟抱臂靠在柴堆边,闭了闭眼:“我不怕她。”
“她也知道我不怕。”
“所以我们关系还行。”
郁念终于抬起头,眼中没有惊诧,只有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微波。
“你说的……变成那样,是那次之后?”
“嗯。”沈知烟轻应。
“那时候她身边的人都走了,有的怕了,有的死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咬着香枝,眉梢轻扬,笑得意有所指。
“你不怕她?”
沈知烟一愣,然后笑出声来:“我早不怕了。她那点缠术在我身上用两次就被我破了,她要真敢动我,我就当着宗主面让她绷不住。”
她说得潇洒,郁念却没笑。
“那师尊有没有……对你说起我?”
沈知烟眼神一滞,随即摇了摇头:“没有。她嘴巴比捆仙绳还紧。”
“但你放心,她会放你离开,就说明……她开始舍不得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唇齿间一缕雾气,随风便散。
郁念没说话,低头继续将最后一块柴劈开。
沈知烟抱膝坐着,忽然语气一转:“不过你要是想赖在我这儿,得付租钱。”
“剑术课、补符课、加练课,统统一百灵石起。”
郁念一怔,看她笑着拿出一块早就写好价格的木牌,瞬间无言。
“……。”他没有点头。
“嘿嘿。”沈知烟懒洋洋地站起身,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背着手晃了晃,“柴劈完了,歇会吧。”
“哈哈哈,你这住客可当得可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