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走在回程的小径上,脚步极轻。他低头看着自己还沾了些泥点的衣摆,又低头扫了眼指间的红绳——那一线术感微热,像是刚才那一剑,烧过心脉也烧过骨。
他知道那不是该做的事。
如果还是在绾清峰,如果姜绾清在身边,他不会出手,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他人之死,与我何干。
这句话曾被反复教导。不是冷漠,是清醒。
可今天,在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终究还是想出剑。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不是杀人的锋锐,而是决定要不要杀的那一秒。
太安静了。
像是有两个他同时站在那里,一个举剑,一个站着不动。最后赢的那一个,不是更强的,而是更……像人的那个。
他很想不去多想,脱下沾血的外袍后,那枚折得整整齐齐的旧剑谱被他无意间翻了出来。
上头有一页,被墨水点湿了,褪了墨。
“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春风不语,即随本心。”
他望着那一行小字,指腹压着纸角,忽然就停住了。
过去这么多年,他的心在哪?
是贴着师尊的咒,是睡觉前听的一句“稳住”,是那只不许松开的手。
可现在,那根线松了,他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活着”,不是在术符下喘息,不是去装饰、更不是证明自己“有用”。
是刚才在那一刻——他看到一个人呼救,他想救,就动了。
不是为了谁,不是为了宗门、为了荣誉、为了被赞赏。
只是他想。
他第一次意识到,“想”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活着的证明。
他缓缓提起速来,手指搭在剑鞘上,久久没有闭眼。
心里有点乱。
不是杂念,而是……他从未拥有过的自由太轻,轻得叫人害怕。
浮云宗西南外峰,竹坡旧苑。
这里是宗门早年修建的一处歇脚院,竹篱已旧,墙上还挂着几道脱色的防尘符箓,风一吹哗啦啦响,仿佛每一张都在提醒此地早无人管束。
郁念站在门前,手中拿着一枚暗金色的临居玉牌,玉牌边角已有磕损,背面还贴着今日刚刻上的调令咒痕。
他敲了两下门,却没人应。
刚想转身,一道慵懒的女声从门后慢悠悠传来:
“你来啦?浮云宗里谁敢按我这门两下不多不少的,除了你也没第二个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沈知烟。
她挽着半边发,肩上披着一件绣着葡萄纹的宽松披袍,手里还拿着半块蜜渍红柚,看样子刚从屋后灶房出来。她没穿宗袍,脚上只是草履,一只银链脚环随步轻晃。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炖好的灵骨汤,还热着。”她侧身让出门口,语气随意,“就当是我沈知烟收徒失败,捡个失魂的小师侄回来安慰一口。”
郁念没说话,只轻轻点头走进院中。
院子不大,竹影斜落,小径弯曲,角落里靠墙摆着一个带裂痕的灰瓷盆,里面种着一株果核里长出来的无名花。门槛边放着一只陈年炉鼎,炉底还有火炭未灭,热气蒸腾。
沈知烟将柚子核往炉鼎边一丢,随手从旁边木架上取下两个陶碗,一个递给他,一个自己捧着。
“别看这院破,吃的是老方子。”她用木勺轻轻搅了搅,汤中灵骨雪白,浮着几枚青枣和灵菇,还滴了几滴陈年灵油。
“姜绾清肯定不让你吃这东西吧?”她一边吹着汤面,一边挑眉。
郁念喝了一口,热气扑面,鼻间都是草药和肉香交杂的味道。他轻声答:“不许。”
“啧。”沈知烟摇了摇头,“怪不得你气色老是冷冷的。”
说着,她把汤碗搁在矮几上,起身走到墙角一只大竹笼边,抖开笼口,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探出脑袋。
“小灼。”她唤了一声。
那是一只三尾小灵狐,身披银灰绒毛,脖子上还拴着一串紫灵木珠串。它爬出竹笼,警觉地看了郁念一眼,随后绕着他嗅了嗅,低低“呜”了一声。
“它记得你。”沈知烟笑,“上回绾清带你去落煜台时,它跟在你脚边睡了一路。”
郁念垂眸,看着小灼将尾巴盘成圈,蜷在他脚边。他没有驱赶,只坐下,将碗慢慢喝完。
沈知烟坐回对面,撑着下巴打量他:“郁念,你想留下来住,是为了避她,还是为了……”
她没说完。
但这句半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点在他心弦上。
“只是想‘出来’一下。”他低声道。
沈知烟没再问。
她只是将那枚落在地上的灵珠串捡起来,一颗一颗拨着,语调懒散:“那你慢慢来,我不问,也不说。”
她笑了一下,眼角微挑:“不过我就想看看,你,能留多久。”
夜色低沉,浮云宗外峰天光阑珊,风过院后竹林,一叶落而无声。
沈知烟收了碗碟,系上围裙去灶房洗锅,郁念坐在屋外石阶上,一手撑着下颌,看着夜里远处起雾的小山脊发呆。
小灼跳上他膝头,不轻不重地踩了两脚,然后蜷成一团,打起了呼噜。
院子深处传来水声、碗碰锅沿的细响,还有沈知烟哼的小调子,旋律不甚规整,像是临时起意哼出来的,带着一股旧时的潦草温柔。
这是他记忆中没有过的感觉。
师尊从不允许他在用完术之后有任何多余的松懈。
哪怕是喝一碗热汤,也必须在固定时间、固定姿势,术息清明,识念无扰。
他以前觉得那是修炼应有之事。
可现在,只是坐在这里,让一只小狐狸踩着腿,听着别人洗锅哼歌,竟有一种不属于他过去人生的……滋味。
他伸手,指腹轻轻掠过膝头那只温软的灵兽,小灼动了动耳朵,没有睁眼。
这一刻,极静,也极轻。
他忽然想起,那年他刚筑基,姜绾清第一次教他控术时说过一句话:
“识海若如湖,念即是风。你若不平,它便起浪。”
他一直记得这句话,可现在想来,那时候他根本不懂“念”是什么。
不是杀念,不是护念,也不是想要变强的执念——好像是,此刻这种,好像坐下来就不想动,好像听别人说废话也不会烦,好像这一天过去了也不会觉得被耽误的……一种念。
“你今天是不是在林道动手了?”
沈知烟从灶房回来,披着围裙倚在门框边,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语气不重,却有点揣摩。
“没有。”
“我闻到你衣上血味了,不重,但新。”她说着,一边蹲下来把小灼抱走,“先别让它舔你这衣角,一会儿真咬烂了。”
小灵狐不满地哼了一声,被她抱进怀里去洗爪。
郁念低头,拇指轻轻按了按那一抹已经干涸的血痕。
“有事?”她回过头问。
“不是宗内的。”他顿了一下,“应该是外府术从。”
沈知烟一挑眉:“……你杀了人?”
“不是我。”
她点点头:“那还行,是那姑娘?”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
“是她?我看得出来。”
随后她回到屋里,抱着小灼坐在窗边,将它的爪子一只只擦净。屋子里灯光微黄,她抱着那一团雪团般的灵兽,侧影投在窗纸上,朦胧而暖。
郁念望着那光影,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一直空着的那片识海里——不是术,不是咒。
是人的影子。